?明倫堂上，已經(jīng)是一更時分，董昌和其寵臣的酒宴已經(jīng)到了高潮，與宴諸人都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中間的舞姬隨著吳音俚語翩翩起舞，在兩旁的明燭映照下，舞姬身上的輕紗拂動，半透明的一般，曼妙的軀體幾乎呼之欲出，幾乎跟赤裸的一般，在舞姬淫蕩媚笑的魅惑下，在四旁樂戶琴聲的陶醉下，這一宴會已經(jīng)變成了毫無節(jié)制的狂飲。

在寬敞的明倫堂上，五張幾案圍成了一個“幾”字形，幾案前坐著董昌和他的親信們，離他最近的便是先前在石山一戰(zhàn)中獨(dú)自逃走的湯臼，剛逃回時，董昌海憤怒的要將他砍死，但很快湯臼便通過哀求和溜須拍馬重新獲得了董昌的寵信，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他便又讓董昌恢復(fù)了對他的信任，現(xiàn)在他正在董昌耳邊低聲的說著什么，通過董昌正洪亮的笑聲中，可以看出他的話讓董昌十分開心。

這位錢繆的老上司，剛剛被朝廷剝奪了一切官爵的前任越王，正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斜靠在兩名姬妾的身上，一會兒聽著身邊親信的諛辭，一會兒痛飲著身邊姬妾呈到嘴邊的美酒，從他不時發(fā)出的歡笑聲來看，這位軍閥顯得十分快樂，方才那種虐殺侍女的憤怒和恐懼仿佛已經(jīng)從他的身上消失了。

但仔細(xì)的觀察者很容易便可以看到，恐懼和憂慮還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在他自稱越王后的不到一年時間里，他老了不少，而且變得越來越可怕了，昔日威武的黑色臉龐如今變得蒼白而又肥胖，一年之前還不過是斑白的頭發(fā)，如今已經(jīng)變得完全白了，他整個面容都打上了疲乏、痛苦的烙印，這是長期酗酒和縱欲的結(jié)果。

“方才接到楊行密信使來報，五日前，楊行密已統(tǒng)領(lǐng)淮南大軍南下渡江，此時前鋒只怕已經(jīng)兵臨蘇州城下。錢繆跳梁小兒，指日便要退兵，您便可重上尊號，那時可不會有哪些討厭的烏鴉在這里嘮叨了。這里先請大王痛飲一杯賀。”湯臼站起，雙手舉著一杯美酒，待說完賀詞后，送到董昌面前。董昌聽了，越發(fā)高興，也將杯中美酒飲盡。眾人也齊聲祝賀，一時間堂上氣氛熱烈之極。

突然堂下傳來一陣爭吵聲，好像是衛(wèi)兵不讓什么人進(jìn)來，而和來人起了沖突，突然一個極有威嚴(yán)的聲音說道：“吾有極重要的軍情稟告父親，十萬火急，也知道你是職責(zé)所限，不能讓你為難，我就一個人進(jìn)去，隨身兵器也留在你這里，不知可否。”

外面靜了半響，一陣盔甲的鏗鏘聲隨著腳步聲傳了上來，想必來人的身份十分緊要，哨兵便讓其上來了。只見一條昂揚(yáng)漢子，面容和董昌倒有七八分相似，體型魁梧，身上的鎧甲滿是泥跡和干了的血跡，已經(jīng)看不出本身的顏色，右手托著頭盔，眼睛布滿血絲，腮幫子凹陷下去，仿佛數(shù)日未嘗好好歇息過似地，正是董昌的從子，勇冠越州的董真。

董真上得堂來，看到一眾正在狂飲的人們，眉頭立刻便皺了起來，但他沒有說什么，便大步走到上首的董昌面前，躬身行禮道：“孩兒甲胄在身，不能大禮參見，請父親恕罪。”

董昌此時已經(jīng)喝得有爛醉如泥了，董真沉厚的嗓音在堂內(nèi)回蕩著，一旁奏樂的樂戶們也自覺地停止了，舞女們也紛紛退到了兩旁，賓客們的歡笑聲也被一遍寂靜所代替，堂上氣氛的突然改變讓董昌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想要從身后姬妾的懷中站起身來，好看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近三個時辰的痛飲仿佛強(qiáng)力的粘合劑一般，把他的身體黏在地板上，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在姬妾的幫助下，坐起身來，一雙失去了焦距了眼睛好不容易才對準(zhǔn)了董真的方向，口中結(jié)結(jié)巴巴的答道：“是真兒呀，好好，快拿一杯酒給他，今日寡人要和群臣同樂。”隨著董昌的命令，一名侍女趕緊送了一杯酒到董真面前。

董真眉頭皺了皺，仿佛對從父的狀況很不滿意，但還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對董昌拜了一拜，才將酒杯交還給侍女，大聲說道：“父親，我有一事稟報，守城士卒的醬菜錢已有數(shù)月未曾發(fā)放，冬衣還有兩千余人的未發(fā)，如今天氣尚寒，士卒們許多還不過身著單衣，還請速速補(bǔ)足冬衣醬菜錢，莫讓士卒們心寒。”

董真說完話后，便低著頭等待董昌的回答，可過了半響卻沒有回音，抬頭一看，卻只見從父眼睛半睜半閉，昏昏沉沉的斜靠在身后姬妾的懷中，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湯臼跪坐在一旁，附耳正對從父不知說些什么，看董昌那摸樣，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是否聽清楚了。過了好一會兒，董昌低聲說了幾句，湯臼起身對董真說：“大王說，這些年浙東歷經(jīng)戰(zhàn)火，且有天災(zāi)，府庫如洗一般，并無多余錢帛，不過既然是士卒所需，那便擠出千余冬衣，其他的便請忍耐些時日，待擊破錢繆后，自然不會缺乏這些東西。”

“府庫如洗？”一股怒火頓時從董真小腹直沖頂門，若不是從父在前面，只怕他立刻便一刀斬了湯臼這小人，從父執(zhí)掌浙東十余年，越州城中光是存儲錢帛的庫房便有三百余間，數(shù)目恐怕不下千萬，從父莫非留著這些錢帛給自己買棺材嗎？難道他不知道一旦兵敗，再多財貨也都是留給錢繆的嗎？但想起自從董昌自稱越帝后，越發(fā)喜怒無常，功臣宿將，一言不合，便加以族滅。董真只得壓下胸中怒氣：“若是錢帛緊缺也就罷了，只是這一個多月來發(fā)放給士卒的口糧也不足量，而且里面諸多霉?fàn)€陳米，沙石也多了些，還請補(bǔ)足，免得讓士卒們空腹迎敵。”

董昌此時好像清醒了些，明白了董真說話的意思，起身想要說些什么，湯臼卻大聲笑道：“少將軍此言差矣，某昔日家中飼養(yǎng)鷹犬，皆只讓其吃的六七分飽，方才會去撲捉獵物，若是吃的太飽，便整日里庸庸碌碌，不想動了。用兵也是一樣，錢繆軍中饒有資財糧米，少將軍勇猛無敵，何不領(lǐng)兵去鎮(zhèn)海軍那里搶來，又何必向大王這里討要？”

董真聽到湯臼這番話，方才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的怒火立刻迸發(fā)出來，右手中的頭盔立刻擲了過去，將湯臼打倒在地，兩步?jīng)_到身前，一腳踏在湯臼胸口上，戟指罵道：“你這賤奴，在石山時不聽胡云忠言，丟失要地，喪了萬余大軍，回來就該問罪處斬，卻逃得性命，還在這里胡言亂語，克扣將士口糧，從父大事都是壞在爾等小人手里。”說到這里，腳底用力，便要將湯臼踩死在當(dāng)場。

湯臼腦袋挨了一下，頓時頭破血流，跌倒在地，還沒起身反抗，便被董真一腳踩在胸口，動彈不得，隨即感覺到胸口那只腳仿佛千鈞巨石般壓下來，一口氣頓時上不來了，眼看便要肋骨齊斷，被踩死在當(dāng)場，趕緊抓住那只腳，雙手拼盡全身力氣向上推去，口中連連呼救。他在生死關(guān)頭，倒迸發(fā)出平日里從未有過的力氣，以董真的大力，一時間竟僵持住了。

堂上此時頓時大亂，方才都喝得有七八分醉的那些董昌親信此刻酒早已化成一身冷汗流了出來，都嚇醒了。可董真一向以勇武冠于軍中，此刻雖然手中沒有兵刃，但也無人敢上前搭救湯臼，只不過遠(yuǎn)遠(yuǎn)的大聲勸說董真而已。而且湯臼這人平日里依仗董昌的寵信，驕橫跋扈，并不得人心，只怕眾人中內(nèi)心還暗自叫好巴不得他死在當(dāng)場的還居多。

湯臼被踩在地上，雙手托著董真的右腳，力氣越發(fā)不濟(jì)，身上的錦袍早已被汗水浸濕，生死之間的那股力氣已經(jīng)過了頭，兩只胳膊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眼見得那只腳離自己越來越近，口中更是不住的向董真哀求，饒了自己這條性命，可看董真臉色是對自己已經(jīng)恨之入骨，只是不斷加力把自己踩死方才快意。堂上一同飲宴之人也無一人來施以援手，只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喊著董少將軍三思，湯臼此時暗自發(fā)誓：若是自己此次逃得性命，定要將這些臨危不救的小人個個殺死，說來奇怪，如論仇恨程度，只怕在湯臼心頭，對董真的比起這些同伴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及。

眼見湯臼就要被董真當(dāng)場踩死，猛然間一聲怒喝：“真兒這是在干什么，如此妄為，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董真吃了一驚，趕緊收回腳來，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自己從父董昌，趕緊行禮賠罪。湯臼逃得性命，趕緊手腳并用爬到董昌身旁，此時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那里。原來方才董昌身邊的一名姬妾頗有急智，眼見得只有董昌才能控制局面，便將幾案上用來洗手的一碗菊花水倒在董昌頭上，那水放置在幾案上已經(jīng)很久，早已變得冰涼，倒在董昌頭上立刻便將其激醒了，才看到了眼前這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