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食堂的餐牌裏再次出現了綠豆湯,學校的超市再次掛出了去年沒來得及賣完的蚊帳的時候,一個喧鬧而熱氣蒸騰的夏天就算正式登場了。
往年與夏天相關聯的,通常都是期末考和放暑假,但是對于黃少天這一屆的學生來說,今年夏天要考慮的主題,卻只有要畢業了。
學校的樂團每年都有畢業答謝演出的慣例,因此他們每一個樂團成員,在準備自己的畢業演出的同時,還要抽時間去樂團的排練,換作往常,這堪堪卡在期末與放假之間的排練肯定會讓不少人叫苦不堪,練習的時候總會間或偶爾不約而同地向指揮遞過去哀怨的眼神,但這一次卻沒有,甚至排練的時候都沒有人是卡著時間到的——所有人都像是有著什么不言說的約定似的,早早都聚在了排練室外面,哪怕鑰匙還沒拿到進不去只是站在外面聊天,都覺得樂趣無窮——因為他們都知道,剩下的排練的次數,一只手差不多就數的過來了。
說來也奇怪,參加樂團這么久,中間他們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排練與加練,也參與過不知道多少場或普通或重大的演出,那些記憶早就在無數相似的曲目或者練習裏被淡化抹平,漸漸混成一團,仔細想想似乎并沒有什么值得人刻骨銘心的大事件——他們這一屆樂團成員關系都較往常更親密些,于是那些往屆裏會出現的樂團明爭暗斗的八卦消息都沒了來源,竟是顯得平淡許多,非要拉出來說,反倒是每一次大演出之后團長帶著大家去吃宵夜的畫面更清晰些。
而現在,那一整個團的樂手穿著整齊隆重的禮服,扛著各自的樂器浩浩蕩蕩殺去吃燒烤的校園傳說,興許很快也就要到了最后一回了。
然而時間卻并不會因為這些對他們來說值得紀念的“最后一次”的來臨而放慢哪怕一秒鐘的腳步,甚至給他們了一種反而躥得更快了的錯覺。
于是短時間內記憶被無限放大,排練時團長同往常并沒有什么區別,依舊認真到位的指點,對面席位鄭軒雖然總是看起來興致不高但同樣認真專註演奏的神情,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席位,平時沒怎么註意到的細節都一下子變得絲毫畢現起來,像是要把這最后的畫面全部塞進腦子裏,好在日后才能拿出來反覆回想,不至于忘記。
于是這最后的幾次排練也匆匆就此揭過,轉眼就到了最后答謝演出的日子,他們一路背著琴盒往主樓的演奏廳走過去,西裝革履的一群人在傍晚時分的校園裏顯得異常顯眼,不少應該是低年級的學生向他們投來了欣羨的目光,黃少天甚至還聽到有人問身邊的同學:“唉,怎么人家穿著正裝去演奏就像個演奏家,我就像個路邊兒發傳單推銷房地產的呢?”
聽到這句話他們都笑起來,這個問題其實無解,唯有交給時間——他們都還記得最開始入學時,第一次要參加正式樂團演出前,每個人穿著那身明明屬于自己的正裝禮服,卻怎么看怎么都不順眼。
黃少天叨念了無數遍鏡子裏的這個傻帽肯定不是我,鄭軒拖著他巨大的琴盒,一路念了許多遍壓力太大走不動了,徐景熙磨磨蹭蹭,最后在后臺被指揮拿總譜一巴掌呼扇進了演奏廳,而宋曉倒是十足十的大心臟——他大大咧咧地往那兒一坐,才發現他連領結都忘記帶出來。
這一切都正如那位同學說的一樣,那時候的他們,簡直像一群跳脫的大猴子,上躥下跳小打小鬧無所不能,唯獨穿上禮服打上領結,卻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看上去不是個賣保險的就是推銷房地產的,要多違和就有多違和,束手束腳,連臉都不知道往哪邊轉。
然而時間就這樣在無知覺中發揮了它最神奇的力量,它將幼稚變為成熟,將不確定變成明晰,將他們每個人臉上的忐忑不安變成如今收放自如的篤定,于是當年即使穿著最正式的禮服,也覺得自己和整個演奏廳格格不入的少年人,也能夠在今天也讓別人羨慕地問出,為什么他們穿起來就這么像演奏家的問題。
然而這些問題,卻都只有等自己經歷過才會知道,提問的同學帶著不確定和欣羨走遠了,黃少天擺出一副深思熟慮地表情來,自言自語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大言不慚地搭著鄭軒的肩膀,深沈道:“我覺得是因為看臉。”
如果不是為了樂團最后一點兒集體榮譽感,走在他身后的宋曉非常想動手把他們這個不靠譜了四年的首席揍成一個全音符——滾動起來比較方便的。
他們走到主樓前面的時候,看到喻文州正站在禮堂前同一些老師握手講話,學校每年都會評選當年的優秀畢業論文,進行大修改之后,再進行二次答辯,原本寫論文就是個能把他們折騰得要死要活,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大一回爐重造的過程,更別提再進行一次大修改——而喻文州同學無疑是個例外,他的畢業設計順理成章地被選作了優秀論文,然后又有條不紊地做了二次修改,現在應該是剛答辯結束出來。
他也是一身的正裝革履,站在夏日微風的傍晚裏像一棵挺拔的樹,有溫熱的風吹過來,拂過他手裏那同屆生大多數都不可企及的答辯成績單,他也只是隨手折起來,像是合上了一段不必再提及的往事,同教授道了別,他轉過身來看到黃少天他們一行人,嘴邊就勾出一個笑來。
黃少天三兩步朝他快步走過去,一手拎著琴盒,另一手拉住他手臂,說道:“可算找到你啦——”
喻文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著回答:“對,幸虧我答辯結束還趕得及你開演,沒讓你成為學校有史以來第一個在畢業演奏會上拽了一晚上領結的首席……”
大家聽他這么說都笑了起來,那笑聲和往日的別無二致,在這夏日傍晚的余暉裏,被風輕輕一吹,就散在了一片落日熔金裏。
主樓的演奏廳是學校最正式的演出場所,這一次的畢業演出也是籌劃許久,各方面都已經準備充分,樂手們三三兩兩坐在后臺等著演出開始,黃少天卻沒有隨著他們一起直接進去,他和喻文州在走廊的盡頭停下,走廊的玻璃窗被夕陽的余暉襯得一片金黃剔透,旁邊還有休息用的長椅,黃少天放下琴盒坐在那裏,喻文州站在他對面,微微欠了身幫他重新系領結。
“我記得大一的時候,第一次參加樂團的演出也是在這裏。”黃少天微微揚起臉看著喻文州,輕聲說道,像是害怕驚起了這幽長走廊中那些經年已去的回憶似的,“那時候我站在后臺雖然覺得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對勁的,但是對馬上要上臺第一次作為樂團首席來演奏這個事兒,期待的不得了。”
那時候他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如今卻早已回想不起來,但異常堅定,永不會忘的無非也只有那么一件。
“那時候我想,等我畢業的時候,我一定要做那個最優秀的弦樂系畢業生,來這裏做答謝表演。到時候我的老師,我的同學,他們都會在下面看我的演出,他們會很得意地告訴別人,哎你們看,那個首席,是我認識的人啊。”
想要成為所有他愛的人的驕傲,就必須先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不讓自己失望,才不會辜負別人的期望。
喻文州的手指緩慢地摩挲過潔白的領結,他聞言笑起來,同樣輕聲回答:“這么看來,你的愿望實現了。”
每年出國深造的學生多得無法計數,但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往世界上最頂尖的學校進行繼續深造。而弦樂系有才華的人同樣許多,現在將要作為樂團首席去進行畢業演出的,卻只有他一個。
喻文州以前想,大概這個人也是和他一樣,在那些過去的無數日日夜夜裏,將那個壓于心底的愿望反反覆覆于心底默念無數次,深夜輾轉反側的時候,第一縷晨光透進窗戶照在臉上的時候,覺得孤獨而無法堅持下去的時候,都不曾丟開過,所以才將那些曾經尖銳的,分毫畢現的棱角在數不清的自我確認與激勵中磨成圓滑。而事到如今,在那些愿望看似已經達成的時候,才能顯得這樣的平靜。
“但是那時候我可沒想到……”黃少天眨了眨眼睛,“沒想到到時候臺下,還會坐著一個……”
他一時詞窮,拖了老長的調子卻沒說出個具體的所以然來,也是了,未來的事情永遠都是無法預料,就好像一年前的這時候,他還想著說不定自己能就這么順風順水地保研留校,繼續在這個熟悉的校園裏坑著那些他熟悉的人呢。
他從未預料到與喻文州的相遇,便因此而顯得更為珍惜和寶貴。
“坐著我嗎?”喻文州挑了挑眉,幫他調整好領結,又索性將他的領子連同衣襟一并整理了一番,他幫他拍去禮服前最后一點零星褶皺,手順勢搭上了他的肩膀,笑道,“這個你不用考慮好,因為即使我現在不認識少天你,畢業演出我也還是會來看的……但是如果那樣的話,我坐在臺下,想的應該就是,這個首席為什么連領結都打不好呢?”
“餵我說喻文州,誰說我不會打領結,那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動作而已!我怎么記得最開始我們認識的時候你還說我那個舉動很特別很有個性呢!這變得也太快了吧……”黃少天一邊抓住他停在了自己耳邊的手,一邊哭笑不得地回答。
喻文州不答話,卻是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那明擺著就像是在說,少天,剛認識的時候的話你也信嗎?
但好歹他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喻文州笑了一笑,隨即輕輕扯著黃少天的領結把他拉近自己,俯下身去親吻他。黃少天也毫不示弱地揪住了他打得整齊妥帖的領帶把他往下拉得更靠近自己,嘴角卻彎出一個笑來。
那親吻落在眉心,掃過微微顫動的睫毛,緩緩一路向下。唇齒相貼之前他聽到喻文州近在咫尺的話語,那和他心底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呼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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