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詠立時(shí)明白其意，見好友還呆呆地望著窗外，手裏拿著那帕子，知道受了刺激，忙拍拍他的肩頭，嘆了口氣道：“是個(gè)義烈的女子，也罷了，蘊(yùn)道兄勿要傷心，有緣無分，有緣無分?！?

謝林被這么一拍，才醒了過來，拿著那帕子，怔怔道：“她……她說謝謝我送她一程……然后就這么走了……”說著，苦笑了笑，道：“我竟不知她是這樣的打算?！?

喬詠見謝林說的雖然輕巧，眉目之間掩飾不住黯然之意，心道難不成就這么一會兒子功夫，就能動了心？遂道：“歡場之情，不過逢場作戲，露水姻緣，你難不成還真的認(rèn)了真？不過這姑娘倒是個(gè)義烈的……”

謝林聽了這話，望著那滔滔江水，這樣湍急的激流，便是那會水的行家也禁不住，何況那么一個(gè)弱質(zhì)女子，眼見是不活了，想著方才她那燦爛的笑容，映著清輝晃得他睜不開眼，忽然低下頭，緊緊攥了攥那帕子……

激流的水慢慢窒息了所有的呼吸，黑暗，無邊的黑暗漫天覆蓋了上來，邵素閉上眼……

“姑娘……姑娘……”睜開眼，映出一張老婦人的面容，邵素“咳嗽”一聲，吐出了一口江水，肺中那窒息的痛感讓她明白，自己竟然……還活著……

她低頭吐了半晌，才抬起頭，見自己身處一處破舊的船塢中，那老婦人其實(shí)也不算老，可是滿面風(fēng)霜掩蓋了她真實(shí)的面容，神氣頗為凄苦，正端著一碗水看著她，見她吐完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姑娘可是好了，這溺水的人，若是肯吐，則是好了的?！?

邵素勉強(qiáng)一下笑，道：“請問大娘，這是哪裏……”

老婦人先給邵素端上水，絮絮道：“這是川江下流，我們是常年行船的，今日老頭子打漁見到你，真是佛祖保佑，姑娘年輕輕的……”

邵素將就著喝了一碗水，清亮地感覺讓她感覺好了些，張口正要說話，忽聽腳步聲聲，一位短衣打扮的老者走了進(jìn)來，見邵素那醒了過來，忙道：“姑娘醒了，水生娘，快給姑娘煮點(diǎn)粥。”

老婦人答應(yīng)了一聲，出了艙，那老者逡巡了下，道：“姑娘打扮你是哪裏人士，恁地落到了這江裏？”

邵素沈吟半晌，徐徐抬起頭道：“大伯，有些東西我不想說，只是不幸流落在此，若能收留，感恩不盡。”

老者遲疑了下，連連點(diǎn)頭道：“姑娘愿意留下，我們老兩口自然愿意，只是家裏清苦，怕你受不得……”

“我不怕”邵素臉上浮出恍惚的笑容，道：“我哪兒也去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26

邵素以前做小姐的時(shí)候，只有被哄著吃飯的份，即使流放以后，也一直有蕭生看顧——她這輩子沒想到，吃飯會這么難。

救她的這家姓余，老者叫余順，老婦陳氏，終日在江邊打漁為生，原來還有個(gè)兒子叫水生，去年出海溺死，一家子陷入了困頓，陳氏出去給她煮粥，回來只抹眼淚，原來艙裏早沒了米，余順臉上顯出尷尬之色，忙呵斥老妻道：“你不會去鄰船借上一借？”

陳氏連連道了聲“是”，方出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了一把米，煮上之后，鍋裏只有清湯寡水，偏生今日出船不利沒打著魚，老兩口覺得對不起這姑娘，忙把家底裏腌的唯一的咸魚給她端上，邵素看著那水清清的粥，又望著老夫妻消瘦憔悴的臉，怎生吃得下去，喝兩口就說不餓了，推給他們吃。

窮，可以到怎樣的境地？

邵素從前只覺得自己千金小姐淪落成官奴，已是天大的落差，可她萬萬沒想到人窮到可以吃不上飯，可以連續(xù)幾日都不得溫飽，可以整日裏想著能吃點(diǎn)什么……

饑餓前所未有地困擾了她，想起從前擺了一桌子葷素，自己還只挑幾根筷子的日子，都不知道分辨哪裏是個(gè)夢，只是她知道，如今這夢連悲傷的資格都沒有了，她很餓，她從未有過的餓，餓到連想念蕭生的氣力都不多了，餓到可以想吃下一百個(gè)饅頭啃掉一百頭?！?

老夫婦膝下荒涼，頗有把她當(dāng)女兒待的意思，因此竭盡全力對她好，只是家裏實(shí)在太貧窘，偏生她什么都不會，連幫著余順去拉網(wǎng)都會不小心栽倒水裏，一連氣的挨餓受凍，終于病倒了，把老夫婦唯一的那幾貫錢送給了大夫，病倒是好了，家已經(jīng)一貧如洗。

“大娘，把我賣了吧。”有一天，邵素忽然對陳氏道。

陳氏聽了，臉色大變道：“孩子，這怎么使得……”

邵素?cái)[了擺手，道：“我愿意去大戶人家做丫頭，什么都做，大娘，這些日子真真讓你們受苦了……”

陳氏眼中含淚道：“不苦，都苦慣了的人，有什么受不得的，只是你這孩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怎生去受得拿些欺壓……”

“我不怕，大娘，救命之恩，賣身算什么？”邵素嘿然道：“大娘若不是不肯賣，我自個(gè)兒去找人牙子……”

陳氏聽她這么說，實(shí)在拗不過她，跟余順商量，余順開始十分不同意，挨不住邵素堅(jiān)持，時(shí)間長了，怕她自己去找人牙子，說不得賣到哪裏去，還不如他們?nèi)祟^熟，只得答應(yīng)了，不幾日當(dāng)?shù)馗浇脑抛觼砜慈耍谎劬拖嘀辛?，這摸樣這氣度，嘖嘖，打扮起來做千金小姐也使得了，若是賣的好就是大丫頭的命，立時(shí)找到了人家，乃是本地大戶，姓丁。

這日袁婆子給了余家夫婦二兩銀子，領(lǐng)著邵素上了套車，陳氏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銀子，拿著這銀子拉著邵素的手不放，袁婆子笑道：“啊呀呀，水生娘啊，你撿了這閨女算是享福了，若是閨女混到主子前，怕是月錢就有二兩哩，快放了手，別哭了，這是上等的大造化?！?

邵素拍了拍陳氏的手，又向余順恭恭敬敬叩了個(gè)頭，方作別而去，在車上望著老夫婦的茫然憨厚的臉，猛地咬住嘴唇……

丁家乃幽州城的有名的富戶，丁老爺做綢緞起家，本地所有綢緞都是他家的鋪?zhàn)?，娶了?dāng)?shù)乜h官的嫡小姐，小名叫若蘭，如今便是丁夫人，膝下有一子，正五歲上下。

袁婆子與邵素的車停到丁家胡同門口，從角門進(jìn)了后院，眼見院子裏站著一排小丫頭，大的十五六歲，小的不過十一二歲，前面站著兩個(gè)婆子，正瞪著上下打量著這些新人。

袁婆子過去對兩個(gè)婆子賠笑道：“這是我弄的新貨，你們倒是瞧瞧……”說著，把邵素推到兩個(gè)婆子前，那兩婆子抬頭見邵素雖然憔悴了些，卻能看出那秀顏麗色，嘴角都掛了笑道：“你這丫又好作孽，人家好生的閨女，又騙了來?！?

“啊呀呀，這是個(gè)天大的冤枉，你倒是原主是誰，竟是那江上有名的窮戶水生那家，江上救了這丫頭，這丫頭為了報(bào)恩主動賣了過來，可不是我作孽”

兩個(gè)婆子聽了這話，好生打量著邵素，問道：“你是哪裏人士？”

邵素只低著頭，道：“醒過來便是在這裏，其他都不記得了。”

兩個(gè)婆子感嘆了一會兒子，一個(gè)婆子道：“夫人那裏倒是缺個(gè)三等的，看這丫頭倒還使得……”正說著，忽聽“咳嗽”一聲，大家抬頭望去，見一個(gè)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來，獐頭鼠目，兩撇胡須，眼眸閃爍。

那兩個(gè)婆子忙道了聲：“李管事?！?

那男人“嗯”了一聲，打量著那一排的丫頭，道：“可是給主子們安排好了？”

一個(gè)婆子回道：“已經(jīng)安排好了的，這個(gè)是給夫人做三等的?！闭f著，指了指邵素。

男人聽一個(gè)丫頭一進(jìn)來就能做到夫人身邊三等，不由一楞，看那邵素只一味低著頭，呵斥道：“抬起頭來我瞧瞧?！?

邵素聽了這話，只得抬起頭來，那男人一看邵素的顏色，頓時(shí)神飛魄散，心道這種上等的雛兒，竟跑來做丫頭，真真可惜了，而且若是到了夫人跟前的話，自己哪裏吃到嘴的份兒？想到這裏，主意打定，道：“你們這些婆子，我是知道的，左右不過一個(gè)賄字，不知這袁婆子給了你們多少銀子，竟壞了規(guī)矩，你說說，這丁家裏哪個(gè)下人不是從粗使做起？這么一個(gè)丫頭，剛剛跨進(jìn)門幾步，就讓她到夫人跟前？哼！”

兩個(gè)婆子不知道這位為什么突然要與邵素為難，只是yin威之下，只得諾諾道：“是我們的不是了。”

“就這樣了，讓這丫頭先去廚房幫襯下手，若是做得好了再說?！崩罟苁律蛑樀馈?

“是，是?！眱蓚€(gè)婆子連忙答應(yīng)。

李管事偷眼去看邵素，卻見那女子只低著頭，用睫毛掩飾住一切心事，面上無波無動，不由覺得沒趣，又看著她的身上的曲線，咽了口唾沫，連那一排丫頭也不理會了，擺了擺手出了院子。

既然管事這么吩咐，兩個(gè)婆子只得改了主意，與袁婆子交接完之后，一個(gè)婆子領(lǐng)著邵素去了廚房，剛剛晌午，大家吃完飯正閑磕，見一個(gè)婆子領(lǐng)著個(gè)標(biāo)志的丫頭走了進(jìn)來，忙道：“哎呀，秦嫂子，這是哪家的？”

秦嫂子嘿嘿一笑，退了邵素一把道：“剛買來的丫頭，給你們打下手哩?！?

聽了這話，廚娘管事張嫂過來把邵素上下打量半晌，搖搖頭道：“這細(xì)皮嫩肉的可不行，我要有把子力氣的，秦嫂，你這是送錯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