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宦人家想要在京都生存下去,必備的看家本領就是要看風頭——圣心所在，本朝自從廢太子一案,皇上對樹大根深的豪門權貴深痛惡絕,越發註重身世清白的純臣,其中又以謝家二子謝林為最盛，因此聽說謝家夫人要慶生沖喜,京都中下等的官眷皆聞風而動……

家中沒了老太太,夫人眼看不行了,沖喜慶生的涵義不言自明，謝林品貌絕佳,未及而立已入部，如今圣心在眷,四十歲入閣毫無懸念，誰不巴望著做宰相夫人？

辛丑日，謝家附近的整條街都擠滿了官家車舫，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崔氏請了專門侍弄宴會的管頭娘子梁氏來安排人眾，其他一概甩手不管，只讓兩個丫伺候著坐在那裏迎客，見梁氏挑簾進來，囑咐道：“席位可安排好了，若是那有誥命的，可輕視不得。”

梁氏回道：“夫人放心，我最善此務，斷斷誤不了的，方才已經落了席，請夫人上座。”

崔氏聽了這話，吸了口氣，由兩個婆子抬著座，從內廳出來，到了廳堂，諸人見正頭夫人來了，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站了起來，她強撐著道：“大家都坐，我身子不好，讓眾位見笑了。”

“哪裏，夫人能過來坐坐，便是我們的體面，”一個婦人含笑道，旁邊是位穿著黃衣的少女，低著頭拈著衣角，并不說話，旁邊李嬤嬤在崔氏耳邊輕輕道：“這是員外郎陳家的，女兒十六歲，長房嫡女。”

崔氏勉強笑了笑，道：“都做吧，先坐。”說完忽然咳嗽起來，丫頭們忙過來捋胸的捋胸，上水的上水，忙了半晌，方把崔氏安穩下來，崔氏怕耽誤眾人入席，強自支撐著坐了首座，勉強吃了第一口，眾人見她開了席面，紛紛落座入席……

崔氏其實已經多一口氣，少一口氣了，可是有種執念支撐著她，其實已經不是對于丈夫的什么愛，更多是對于女兒的護——邵娘子雖然應承會看顧女兒，可既然她說不會與丈夫有瓜葛，自然不會長久的留在謝家，最終決定女兒命運的，便是在座諸位，為母為妻上，只能強自掙扎著，給女兒鋪出一條能活得輕省的路來……

因為女主人身子不好，席面并沒有持續多久，大家也不是專門來吃飯的，因此一盞茶的功夫，大家便撤了席面，崔氏請眾人入了內堂，一起坐著閑聊，一邊上了戲，很多人知道這是最重要的廝見時刻，紛紛拉著女兒與崔氏見禮，李嬤嬤拿著名單已經把人認了大概，在耳邊告訴崔氏，這個是誰家的，這個是誰家的，大部分都是京都的中下等官眷——雖然謝林前程無量，畢竟不是拔尖了的，又是再娶，那些自恃身份的便不肯來。

“這是都司的女兒，今年十五歲……”

“這是通政司副使的二女兒，今年十六歲……”

“這是詹事府少詹事的小女兒，今年十四歲……”

李嬤嬤的聲音在崔氏耳邊不斷響動，崔氏面上帶著笑容，看著那一張張充滿生機的美麗面容，耳邊傳來旦角聲韻凄惋的歌唱，不知為甚，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婚禮，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噪雜，同樣的喧嘩，她在蓋頭地下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期盼著，緊張著……

掀開蓋頭的那刻，抬頭望見一張儒雅清秀的面孔，雙眸宛如一眼深潭，卻在燈光搖曳裏顯出清澈的亮色，對視的一瞬間裏，是既見君子，與胡不喜，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她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如今這樣的世間的美麗再也不屬于她，可是上天又賜給了她賦予別人的權力，抬頭看著那一張張充滿憧憬與期待的臉，造化弄人，這般吃醋拈酸的一生，掙了個不賢良的名聲，如今卻要為夫擇妻……

該怎么說好呢，這個男人，這輩子，一直對她很好很好，好到縱容，好到無線退讓，好到陰奉陽違也不忍戳穿，邵娘子說得對，她們都是活在當初的女人，只是她與自己不同的是，她已經出去了，自己還在那裏……

她閉上了眼，一滴淚珠滲出了眼角，正傷感之際，忽聽一聲清脆的聲音道：“大侄女……”猛地睜開眼，見眼前一個婦人領著一位緋衣少女，那婦人三十許年紀，遍身綾羅，插金帶銀，旁邊少女則十五六歲的摸樣，梳著雙丫髻，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正眨著眼望著她。不由一怔，那婦人還未曾說什么，少女巧笑嫣然，道：“表姐，我是環兒啊，你真是貴人多忘事。”

她忽然想起來了，她娘家有一門隔房的堂叔，做綢緞生意，娶妻余氏，生了女兒叫崔玉環，只是好久不來往，多年前那小小侄女，竟出落得如此摸樣……她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嬸子與環兒妹妹，快請坐，恕我病重，不能起身了……”

余氏笑道：“那日聽說你身子不好，正正要來看你，今兒倒是巧了，又是你的好日子，便過來瞧瞧，恰好環兒聽說來看你，也死纏著要來，便帶著她過來了。”說著，對身后的幾個丫頭婆子使了個眼色，一個婆子提著壽禮錦盒，遞給了福兒，福兒接過竟是差點摔到，原來東西太重，她一個小丫頭竟提不起來。

崔氏想起那位堂叔白手起家，最后竟壟斷的當地的所有綢緞，乃是京郊有名的大戶，只是與他們這種官宦人家比起來又不值一提了，畢竟謝林已是三品要員，不可能娶商戶之女為妻，也不知這位嬸子領著女兒來是什么意思，難道是做妾？

她心裏忖度著，面上卻不顯，只點了點頭，對身邊管事婆子道：“謝謝嬸子費心了，李嬤嬤，快請嬸子與環兒妹妹上座。”這幾句話說急了，又喘不上氣來，旁邊的綠兒忙端上藥丸，服侍她服下，好久才緩了過來，沖著母女歉意的一笑道：“不好意思……”

“哪裏……”余氏見崔氏的摸樣，不敢說太多，領著女兒回座位，眾人見她竟是崔氏的姻親，不由都羨慕地向她們看去，旁邊有婦人道：“請問……”

話音未落，袁氏挑簾進來，走到崔氏面前，輕輕在耳邊道聲：“夫人，邵娘子準備好了。”

崔氏點了點頭，笑著對眾人道：“我們這些老婆子說些人情世道的，年輕姑娘們會悶壞的，讓福兒領著她們去園子耍耍吧。”

大家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