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呂斯先生說起她都是那個莫萊(如同他把迪拉斯非常友好地稱作那個迪拉斯一樣)他這么稱呼是為了對她講公道。因為這類女子充其量只不過是社交場上的演員。外界傳說莫萊伯爵夫人在此方面具有出眾的才華,坦率地說,即使以此水平衡量,她都與這名不符實。她享有這種聲譽,不禁使人想到有些劣等演員或文學家。這些演員和小說家一度被捧為天才,名聲大噪,完全是由于他們的同仁水平低劣,沒有一位藝術家出類拔萃,能夠向人們顯示,什么是真才實學,不然就是由于觀眾讀者水平太低,其中雖然不乏杰出分子,但卻沒有一個具有欣賞能力。針對莫萊的情況,僅取第一種解釋較為合適,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上流社會既然是一個虛幻的王國,那么上流女子相互之間孰優孰劣,其差異是微乎其微的,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出于積恨或想象,才將其作了瘋狂的夸大。誠然,他剛才之所以要使用這種語言藝術和社交珍奇的大雜燴來說話,是因為他那老嫗似的怒氣和他的社交修養夾在一起,向他所向披靡的雄辯提供了一個毫無價值的話題。由于我們的感知將一切國度均劃為第一,地球表面就并不存在一個互有差異的世界。因此上流社會之間就更無差異可言了。但是是否有地方存在差異呢?凡德伊的七重奏似乎告訴我是有差異的。但是差異又在何處呢?由于德·夏呂斯先生還喜歡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所以他又說:您不邀請莫萊夫人,就使她失去了機會說:我不明白這位維爾迪蘭夫人為什么要請我去。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人,我跟他們又不認識。這純粹是一個瘋子,根本不用再請她。說到底,她又不是一個那么了不起的人。她們可以到您府上來,但她再也不可能給您制造麻煩,因為有我在。總之,他總結道,我覺得您可以感謝我了,從整個過程來看,晚會是完美無缺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來,我不敢說,但也許這樣更好。我們不會責怪她,我們下一次仍然會想到她的。況且,我們也忘不了她,她的一對眼睛就在對我們說,別忘了我,因為那是兩棵勿忘草(我在想,公爵夫人跟我一樣,也需要有多么堅強的蓋爾芒特精神決定去一地,而不去另一地才能戰勝對巴拉梅德的恐懼)。而對一次如此圓滿的成功,我們不禁象貝爾納丹·德·圣皮埃爾1一樣,處處看見上帝之手。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高興。她還托我向您說明這一點。德·夏呂斯先生一字一頓地說道,仿佛是要讓維爾迪蘭夫人把他的話看作對她足夠的敬意。這敬意豈止是足夠的,乃至是難以置信的,因為他覺得為了使人相信,就有必要說:真的。其激動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而其理智失常猶如被朱庇特逐出天國的人。她已經跟莫雷爾說定,請他到她府上把這套節目重演一遍,我已想過,讓她也邀請維爾迪蘭先生。德·夏呂斯先生對其丈夫一人表示敬意,萬沒有想到,這是對妻子最血腥的侮辱。維爾迪蘭夫人按照在小圈子內實行的某種莫斯科法令2,認為演奏家未經自己特殊恩準,不得擅自外出演奏。她作好了決定,絕不讓莫雷爾參加迪拉斯的晚會。
1貝爾納丹·德·圣皮埃爾(1737-1814),法國作家,著有《保爾和維吉尼》。2莫斯科法令,指拿破侖一世于1812年10月15日在莫斯科簽發的法令。這一法令后來成為法蘭西喜劇院的章程,對劇院分紅演員的行動具有嚴格規定。
德·夏呂斯先生僅這一番饒舌,就激怒了維爾迪蘭夫人。她不喜歡別人在小圈子內另立山頭。在拉斯普里埃的時候,當她聽到男爵跟夏利一人喋喋不休,不是老老實實地合著圈內全體人員的節奏唱他的聲部,他就指著男爵怒斥過:瞧他這張嘴,真是一張貧嘴!噢,說他是張貧嘴,真是名不虛傳!這事已屢有發生。可是這一回,情況更為糟糕。德·夏呂斯先生這么胡言亂語,殊不知他是在給維爾迪蘭夫人規定角色*,給她圈定了一個狹窄的疆域。這不能不激起她仇恨的感情,而她內心的這種感情僅僅是嫉妒的一種特殊形式,即嫉妒的一種社會形式而已。維爾迪蘭夫人真心喜愛圈子里的門客和信徒,她希望他們把一切都奉獻給她老板娘。有些嫉妒心強烈的人,不是不允許別人欺騙他,而是要求在他自己家里,甚至于在他的眼皮下欺騙他,也就是說不欺騙他。她就屬于這種人,她采取的是丟一保全的辦法。她愿意作出讓步,允許別人有情婦和情夫,條件是在她公館之外不得造成任何社會后果,結緣、戀愛只能在每周之例行聚會的嚴格庇護下進行。從前,奧登特在斯萬身邊偷偷賣笑,已夠鉆她心窩的了,不料最近又出了個莫雷爾和男爵在那兒竊竊私語。她難忍憂傷,找到了一個聊以自|慰的辦法,即折散別人的幸福。她再也無法眼看男爵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長受煎熬。而男爵呢,自以為自己壓低了老板娘在小圈子里的地位,正在自鳴得意,哪料到大難已經臨頭。她看得清楚,莫雷爾步入上流社會依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護。補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莫雷爾在男爵和她之間進行選擇。她利用關系,編造謊言,真真假假為莫雷爾提供一些方便,創造條件讓他本已深信不疑,后又親眼所見的東西得到證實。同時她又張開羅網,讓那些天真的人休想逃脫。這樣,她得以向他顯示,自己具有驚人的預見力,以此對他產生巨大影響,然后利用這巨大的影響,促使他選擇她而放棄男爵。至于那些來參加晚會,然而沒來見她的上流女子,待她弄明了她們為什么猶豫或者放肆以后,她立刻說:啊!我明白了這都是些什么東西,全是些老婬*婦。我們不要這種人,這是她們最后一次看見這個沙龍。她寧可去死也不會說,沒想到別人對她不那么客氣。
啊!我親愛的將軍,德·夏呂斯先生突然扔下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原來他瞅見了共和國總統府的秘書德都爾將軍。夏利要獲得勛章這人可能會起舉足輕重的作用。將軍向戈達爾請教完一個問題,匆匆忙忙正準備抽身。晚安,親愛而又迷人的朋友。怎么樣,難道您不跟我道別就打算偷偷溜走嗎?男爵既笑容可掬,又傲氣十足地說。他心里明白,別人總是樂意跟他多聊一會兒的。接著,仍處于激動狀態中的夏呂斯,尖聲尖氣,一個人自問自答起來:怎么樣,您還滿意吧?確實很美吧?您是說行板,是不是?從來沒人寫得那么感人至深。我料定聽到曲終沒有一個人不熱淚盈眶。您能來真是太賞臉了。我說,今天早晨我收到弗羅貝維爾一封令人鼓舞的電報,他告訴我榮譽勛位管理會方面,照流行的說法,困難均已夷平。德·夏呂斯先生噪門還在提高。那聲音極其刺耳,跟他平時的嗓音截然相異。聽起來猶如律師辯護時那夸張激昂的論辯,完全離開了他通常的語速。這是過度激動和神經興奮造成的聲音放大現象。這同樣的激動和興奮也曾使蓋爾芒特夫人在一次晚宴上,將聲音升到極高的音域,目光也越抬越高。我正在打算明天早晨派一名衛士給您送信去,把我的激動心情告訴您。我本來倒是希望能當面向您表示這種心情的,可是,瞧,那么多的人等著跟您說話!弗羅貝維爾的幫助當然是萬萬不能小看的,但是從我這方面來說,我已經得到了部長的許諾,將軍說。啊!太好了。況且,您已親眼看見,這樣一位天才確實是受之無愧的。霍約斯1聽了非常滿意,可是我沒有看見大使夫人。除了那些有耳無聰,生著舌頭卻不會說話的人以外,誰還會不為之歡欣鼓舞呢?維爾迪蘭夫人趁男爵走開去跟將軍說話的機會,跟布里肖打了個手勢。布里肖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會對他說些什么。不過他走近對老板娘說:男爵看見凡德伊小姐跟她的女友沒有來,非常高興。他對她們十分反感。他說了,她們的道德品行叫人害怕。您無法想象,男爵的德行是多么純潔和嚴肅。
1霍約斯伯爵,當時奧地利駐巴黎大使。
布里肖說這番話只想到要讓老板娘高興,也不顧我聽了心里有多么痛苦。可是完全出乎他的預料,維爾迪蘭夫人聽了一點兒也沒有高興:他是一個婬*邪之徒,她回答。您去把那位夏呂斯拉過來,建議跟您一起抽支煙,設法別讓他發現,我丈夫把他的杜爾西內帶走了。布里肖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我對您說,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消除布里肖最后一絲疑慮,又說,我家里出現這類事情我有些不太放心。我了解,他有過那些骯臟的前科,警察的眼睛正盯著他哪。維爾迪蘭夫人一旦獲得惡毒的靈感,立刻就會顯示出即興編造的天賦,她絕不肯只說兩句就此罷休:據說他還坐過監獄。真的,真的,這是消息非常靈通的人告訴我的。而且他的一個街坊還告訴我,真令人難以想象,他甚至還引狼入室,把強盜歹徒帶進自己家里。布里肖經常出入于男爵家,他不同意這種傳言。見布里肖不信,維爾迪蘭夫人越發激動起來,居然高聲叫道:既然我這么對您說,我就敢向您保證!這是她信口雌黃以后竭力表明自己是言出有據時的慣用語,他有朝一日也會遇到他同類一樣的命運,遭人暗害。他甚至還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他正落在那個叫絮比安的手里呢。他竟有臉把他送到我這兒來。這人原來是一個苦役犯。您知道嗎?我可一清二楚,哼,我是經過調查的。他掌握著一些不堪入目,讓人害怕的信件,以此把夏呂斯捏在手里。這是一個親眼看到那些信件的人告訴我的:要是您讀了那些話,您一定會病倒的。那個絮比安用木棍趕著他走路,叫他把自己所需要的錢吐出來的。放在我,情愿去死,也不要象夏呂斯那樣茍且偷生。總而言之,如果莫雷爾的家人決定向他提出起訴,我可不想被指控為同謀。他要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愿意鋌而走險,我可做到了仁至義盡。有什么辦法呢,并不是天天都有快樂的事情。維爾迪蘭夫人盼望著她丈夫快跟小提琴手交待,想到這里她非常興奮地對我說:您問問布里肖,我是不是一位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對伙伴是不是赤膽忠心,肝膽相照。(這話暗指她及時挑動布里肖,先后跟他的洗衣婦和康布爾梅夫人鬧翻。這陣反目以后,布里肖理智幾乎喪失殆盡,而且據說還變成了一個嗎啡癮。)您是一個無與倫比,眼光敏銳,見義勇為的朋友,大學教授天真激動地附和道,維爾迪蘭夫人使我避免了一件天大的蠢事。維爾迪蘭夫人離開后布里肖對我說。她毫不猶豫地采取了果斷的措施。我的朋友戈達爾說過,她是一位干預別人事務的專家。我得承認,想到可憐的男爵還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快要受到打擊,我十分難過。他還狂熱地迷戀著那小伙子呢。如果維爾迪蘭夫人這一手成功的話,那這個男人就要倒霉了。當然她難保一定會成功。我只擔心她只能在他倆中間挑起不和,到最后,不能把他們拆開,只能叫他們倆一起跟她反目。維爾迪蘭夫人跟門客們經常發生此類事情。顯而易見,她需要維護自身跟門客之間的友誼,但在她身上這種需要日益為另一種需要所支配,即她需要她與門客之間的友誼永遠不受門客們相互間友誼的管束。同性*戀只要不涉及正統,她不會提出什么異議;一旦觸及正統,她卻跟教會一樣,寧可犧牲一切,也不會作出半點讓步。我有些害怕起來。她之所以對我耿耿于懷,別不是由于我不讓阿爾貝蒂娜白天上她家里來的緣故。她不要象她丈夫在小提琴手面前拆夏呂斯的臺那樣,也在阿爾貝蒂娜身邊著手或者已在從事著同樣的工作,以此來離間我們倆人的關系。去吧,快去把夏呂斯找來,找一個借口,是時候了,維爾迪蘭夫人說,特別注意,我不派人去找您,盡量讓他回來。噢,都成了什么晚會喲!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她氣急敗壞的真正原因昭然若揭。給這批蠢貨演奏這樣的杰作!我不是指那不勒斯女王,她是個聰明的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請理解為:她對我很客氣)。可是其余的人!噢!簡直叫你發瘋!有什么辦法,我,我可不是一個二十歲的人了。年輕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應該學會煩惱,我當時還能盡力而為。可是現在,噢!不!這是不由自主的,我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年齡,生命太短暫了。要我自尋煩惱,跟蠢人交往,還要弄虛作假,假裝覺得他們很聰明,噢!這我怎能辦到。去吧,怎么啦,布里肖。我們可磨蹭不起。我這就去,夫人。這就去。布里肖見德都爾將軍已經走掉,終于答應說。不過大學教授先把我拉到一旁說:道德責任,并不象我們的倫理學所教導的那樣,清晰明了,具有絕對的必要性*。盡管神智咖啡館和康德啤酒店認為道德責任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卻仍然十分可憐,連善的本質是什么都說不清楚。我本人就為我的學生講解此位名叫埃馬紐埃爾·康德的哲學,可不是自吹,也不是有什么偏見,關于目前面臨的社交決疑論的情況,我在那本《實踐理性*批判》中沒有發現任何明確的闡述。這位偉大的還俗者信奉柏拉圖學說,是為了按照日耳曼的方式,建立一個具有史前情感和樞密院意志的德國,完全是出于某種波莫瑞神秘主義特有的實用目的。他講的當然是《會飲篇》,但他是在哥尼斯堡講課,使用的是那地方的特有方式。講課內容雖然嚴肅莊重,但都難以消化,因為里面討論的盡是腌酸菜,卻避而不談小白臉。1我們的女主人請求我助她一臂之力,遵照正規的傳統道德,我不能拒絕她的請求。確實不應聽人花言巧語,上當受騙,不然就會說出許多蠢話。可是也應該說回來,我們也應該毫不猶豫地承認,如果讓母親們獲得選舉權,可惜的很,那男爵在教授品德的評比中就有可能要名落孫山,他是帶著一個放蕩者的氣質在從事教育家生涯的。請注意,我可沒有說男爵的壞話。這位男子舉止溫文爾雅,可切起烤肉來誰也比不上他。他雖然具有詛咒的天才,但又擁有無邊的善心。他倒象一名高級小丑,能引人發笑,可是我跟有些同仁請別弄錯,是學士院院士在一起,如同色*諾芬2所說的每小時花一百個德拉克馬3,竟買一個無聊。
1柏拉圖《會飲篇》中討論過各種愛情類型,其中論及成年女子對美少年的戀愛問題。2古希臘歷史學家、作家(約公元前430-約公元前354)。3古希臘銀幣名。
但我擔心的是他有些超過了道德健康的要求,對莫雷爾施與了過多的善意。盡管我們不知道年輕的苦行僧對教理講授人給他規定的特殊修行項目表現出何種程度的順服或反抗,但是不必成為大主教我們也能斷定,如果我們視而不見,放任自流,向他發放許可證,聽其崇拜撒旦,那我們就如人們所說,對圣-西蒙和佩特羅尼烏斯1而傳給我們的這薔薇十字會2就犯了寬容的錯誤。然而,維爾迪蘭夫人讓我去牽制住夏呂斯。她是出于對這道德罪人的好意,并想試一試她的醫治方法靈不靈。她要直言不諱地跟蒙在鼓里的小伙子挑明一切。這會奪去他所喜愛的一切,甚至還會給他以致命的打擊。對此,我不能說無動于衷,我覺得我似乎在把他引入陷阱,似乎在向卑鄙的行為讓步。布里肖說得動聽,可這卑鄙的行徑,他毫不猶豫地就去做了。他挽住我的胳膊說:走,男爵,我們去抽一支煙怎么樣。這位小伙子還沒有領略公館的全部奇觀呢。我托詞說我得回家了。再待一會兒吧,布里肖說。您知道您得帶我回去,我可沒有忘記您的應諾。
您真的不要我取出銀器來看看嗎?沒有比這更方便了,德·夏呂斯先生說。您答應過我,對莫雷爾,一字別提他受勛的事情。我想過一會等人走空一些,再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讓他大吃一驚。盡管他說,藝術家對這套東西并不稀罕,倒是他叔叔希望他獲得這個榮譽(我聽了臉都紅了,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從我祖父那里打聽到了,究竟誰是莫雷爾的叔叔)。怎么樣,您真是不要我把最漂亮的銀器拿出來讓您瞧瞧啦?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不過您熟悉那套銀器,您在拉斯普利埃見了都不下十次了。我未敢對他說明,可能使我發生興趣的,并不是那幾件散發著布爾喬亞氣息的劣等銀餐具,即便是最為富麗堂皇,配套最為齊全的餐具,我也毫不在乎,我感興趣的是巴里夫人收藏的幾件餐具樣品,那縱然是印在一張美麗的木刻上,也一定賞心悅目。
1運動。運動倡導人受1880年左右的象征主義影響,重提十七世紀的這一結社。拉丁作家,生活于公元前一世紀,著有婬*誨故事。2十七世紀德國一種神秘主義的秘密結社。布里肖此處暗指一種文化藝術我的心事十分沉重。
盡管這并不是由于發現了凡德伊小姐的到來而引起的在社交場合我總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難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漂亮程度不同的玩物上。能使我聚精會神的唯有向我想象發出召喚的某種現實。比如我下午如此渴望見到威尼斯,要是能讓我看上一眼今晚我就有可能達到聚精會神的境地。有些凡常的因素也具有這種功能。凡常因素與表面事物雖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卻比表面事物更為真實。凡常因素總是喚醒我體內通常沉睡著的心靈;當心靈浮上意識的表層,我便感到莫大的喜悅。我隨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走出稱為劇場的客廳,又穿過其它的客廳。這時我發現一件件家具中夾雜著一些拉斯普利埃的氣息,但我卻從未加以注意。公館的陳設和古堡的陳設之間誘發著某種令人熟悉的格調,體現著一種長時不變的統一性*。布里肖笑著對我說:瞧,您看見這客廳的布置了吧,現在您對二十五年前蒙塔利維街的情形至少有了一個大致的概念,再純屬grandemortalisaevispatium。。
我對布里肖此番話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將這笑獻贈給業已逝去而又重見天日的沙龍。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許并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舊沙龍之處,并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門客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自己從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濱公館之間的相似中看出了這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沙龍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外表現實的,眾人都能覺察的部分,僅僅是那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非現實部分脫離了外在的世界,隱藏到我們靈魂之中,賦予我們的靈魂以一種剩余價值;與非現實的東西在我們靈魂深處與自己通常的實體融為一體,脫胎換骨我們回憶起摧毀的房屋,舊時的人們,夜宵水果盤等等嬗變為潔白如玉、晶瑩透明的回憶。我們無法向人道明,這回憶具有何種色*彩。我們向別人談及過去的事情,告訴別人,過去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別人對這些事情仍無法有清晰的概念,因為這跟他們的閱歷毫無相似之處,然而我們自己內心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能不產生激動,因為我們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的燈火之所以還能發出余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都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在布里肖眼里,由于有蒙塔利維街沙龍的影子存在,維爾迪蘭夫婦如今的沙龍的魅力減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覺得原來的沙龍又為目前的沙龍增添了某種新來的人無法發現的美感。這里放置了一些原沙龍的舊式家具,有時擺放的位置也保持著原樣,連我都能發覺這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樣子。目前的沙龍摻進了一些舊日的氣氛,有時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錯以為是置身于舊時的沙龍;明明在一片現實的環境中,卻不現實地以為自己身置別處,看到一片業已摧毀、殘壁斷垣的世界。從實實在在、嶄新的坐椅之間,夢幻般冒出沙龍、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賭臺。這賭臺跟人一樣有一段歷史,有一段記憶。它曾被帶到多維爾去過,每日里從花園這頭,望著遠處的深谷,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手前來一起下賭。盡管它現在身處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卻仍然保持著從蒙塔利維街以及多維爾的落地窗門照射進來的熾熱陽光(它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對日起日落的時間十分熟悉)。自此以后,這賭臺便平步青云,榮升到與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畫著紫羅蘭和蝴蝶花的水粉畫。這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朋友饋贈的禮物,不久以后這位朋友就去世了。于是這幅畫便成了一個不留痕跡、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遺存下來的唯一殘片。它蘊含著一位藝術家杰出才華和一段長久的友誼,它令人想起藝術家作畫時那專心而又溫柔的眼神,那厚實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還有一些門客饋贈的漂亮玩意兒,雜七雜八東堆西放著。主婦走到哪里,這些玩意就跟到哪里,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結果身上打上了某種性*格和命數的烙印。最后還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這些東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統的方式開花。它們千奇百怪,卻毫無用處,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積存成堆;它們總是帶著從禮盒里剛剛取出的樣子,而且終年不變,一直保持著新年禮物的樣子。這些東西我們看不出跟其他東西有什么區別,但是在布里肖這位維爾迪蘭公館晚會的常客眼里,它們卻具有古玩的色*澤和光潤,還有著一層靈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這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猶如一排排響亮的琴鍵,對著他高聲歌唱,在他內心喚醒了相似的愛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憶。它們四處點綴著這完全現時的客廳,猶如晴天縷縷陽光篩選著空氣一樣,切割、劃分著家具和地毯。它們從靠墊到小花瓶,從方凳到香水怪味,從點燈方式到色*調安排,在其間追逐嬉戲;它們雕鑿著,回想著,透發著靈性*,栩栩如生地體現著維爾迪蘭夫婦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種理想款式。我們來試試,布里肖湊近我耳邊說,叫男爵談談他喜歡的話題。談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眾的。一方面我很想從德·夏呂斯先生口中得到有關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確切消息。為了這消息,我先前還決定過離開阿爾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愿意讓阿爾貝蒂娜一人呆著,時間過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會趁我不在,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她難以知道我何時回家,何況這個時候有人來訪,或者她自己出門都會過分引人注目),而是為了別讓她覺得,我離開她時間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對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說,我再跟他們呆一會兒,但時間不會太久。還是來吧,男爵對我說。過時候他社交激*情雖然已經降退,但還需要拉長談話的時間。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里都已發現過他這種需要。雖然這是蓋爾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廣泛地看,有些人跟他們也差不多;由于他們的智慧只表現于交談的本領,即一種不完美的本領,所以盡管別人已經奉陪他們許多時辰,可他們猶感未足,談興仍濃,越發貪婪地纏住對方死死不放。對方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卻因社交樂趣未能盡興,居然錯誤地要求從對方這里獲得滿足。來吧,他又說。是不是,客人們都走了,現在才是盡情歡樂的時刻。唐娜·莎爾1的時刻來到了。希望我們不要歡聚一場卻落得那么凄慘的結局。可惜,您急著要走,您急著要去辦的事情也許是您最好不要辦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們告辭的時候正是應該到達的時候。我們猶如古迪安2畫中的哲人,現在該是回顧一下晚會的時候了,用軍事語言來說,就是進行所謂的戰況分析。我們請維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一份小小的夜宵來。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把她也給請來。我們光請夏利說說又回到了《艾那尼》3上來專為我們再拉一遍那段柔板。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夠美的吧?可是這位年輕提琴家上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祝賀呢。現在是表示激動和互相擁抱的時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認,他們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爾。一綹頭發分開的時候,您注意到了嗎?啊,真是!我親愛的,那您算是什么都沒有看到。那一聲升f調,足以使埃內斯庫4、加貝5、和蒂博6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認,我是強做鎮靜,還是徒勞無益,聽到那一聲,我的心都碎了,我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全場人的呼吸都加劇了。布里肖,我親愛的,男爵猛地搖著大學教授的手大聲說道:真是蓋世絕倫。只有年輕的夏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我們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當時的表情正如泰奧多爾·盧梭7所說的,就象人間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雖然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而突然間,德·夏呂斯先生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猶如在描繪一個戲劇性*的轉折一樣,大聲說道:這時候……一綹頭發!這時候,他正拉到動人的小四組舞曲那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發甚至對于頭腦最為遲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啟示信號。塔奧米那公主至此為止耳朵一直聾著,因為沒有比有耳不聽的人更聾的了,但面對這奇跡般的發綹,她無法否認事實,立刻明白這是音樂,而不是撲克。啊!那真是莊嚴的一刻。
1此處暗指雨果戲劇《艾那尼》的結局:女主人公唐娜·莎爾為三人所愛,最后與艾那尼結婚。但艾那尼對唐娜·莎爾之舅立下諾言,婚后即自殺身亡,唐娜·莎爾也隨之殉情。2法國畫家(1815-1879),所作《沒落的羅馬人》一畫,背景為兩位哲人正在交談。3《艾那尼》中另一主人公唐·卡洛斯,其名在拉丁語中與夏利為同一詞源。4埃內斯庫(1881-1955),羅馬尼亞著名小提琴家和作曲家。5加貝(1873-1928),法國著名小提琴家。6蒂博(1880-1953),法國著名小提琴家。7盧梭(1812-1867),法國畫家。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剛才對我說,作曲家的女兒本來該來的。對此我很感興趣。您是否肯定,說好了她要來?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呂斯先生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服從了人類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這么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盡管別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么做也有可能倒是出于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里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為了折磨別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別人。您知道嗎,這里有些象爭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跡,出人頭地。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著涼的。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不,您自己別去,您找不到,而且會著涼的。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仆人來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布里肖說著就離開了。布里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別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復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態度。布里肖還記著,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別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板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里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有一天大家都說,怎么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么的,布里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德·夏呂斯先生只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后肆無忌憚地譏諷他。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于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里的老鼠,渾身散發著墨水氣。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看他對生活能有那么深刻的理解,那么善于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只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聽到夏呂斯關于布里肖的這番贊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里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遲鈍,他怎么竟能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并不一樣。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里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結婚以后,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欲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后一致認為,到家里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出于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采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里跟莫里斯1這樣的人簇擁著。無論是誰,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涂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板著一絲不動。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著。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那里有一批勤奮好學、善于思考的青年。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了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扣地咬著,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后才慢慢地將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他這么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后)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么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1法克里(1819-1895),法國作家。其兄為雨果之女婿;莫里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遺囑執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喪失尊嚴的地步。固然,從中學開始,我就不斷地聽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學說,要是別人對他們無禮,他們不會在意,但要是別人玩弄手腕,那絕不能輕易饒恕。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覺地表現出一種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別人眼里,我這種第二天性*甚至于還有些過分,因為我無所畏懼,動輒就跟人決斗不過連我自己后來也漸漸嘲笑決斗的舉止,降低其道德聲譽,不用我來說,別人更是覺得決斗是非常可笑的。但是被我們壓抑著的天性*,并未逐出體外,它依然久駐于我們身上。有時候當我們拜讀某位天才的新作時,我們高興地發現,書中有許多議論都是我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書中有許多歡樂和凄涼,是我們曾經克制著不敢表露的,書中有整整一個感情世界曾為我們所不齒;這本書使我們恍然大悟,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價值。正是如此,生活經歷終于使我發現,別人對我進行嘲諷,我還不憎恨,而是報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從此缺乏自尊心和不會耿耿于懷的狀況不再復有表現,我甚至幾乎徹底忘了那種狀況曾經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是那種狀況畢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環境。我不會憤慨和兇狠,急了只會發怒。而且我對正義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么叫道德感。我在內心深處只是完全忠誠于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我對于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關系在何種程度上牽涉到善與惡的問題發表不了任何意見,可是想到別人正在算計德·夏呂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覺得這是難以容忍的。我真想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看見這批孩子勤奮好學,打心里高興。我跟他們不認識。他抬起手來又加了一句,作出話有保留的樣子,證明他是純潔的,以免別人以為他是在自吹自擂,同時也避免別人將懷疑籠罩在純潔的大學生身上。這些孩子都很有禮貌,知道有我這位老態龍鐘的先生,經常還替我留一個座。真的,我親愛的。別不相信,我可是四十出頭的人啦。男爵說。其實他已六十出頭了。布里肖講課的梯形教室有些悶,不過每堂課都有意思。盡管男爵喜歡與學生為伍,心甘情愿受人擁擠,但是布里肖為了免得讓他久等,有時候就讓他跟著自己一起進教室。到了索邦大學,布里肖該說是回到自己家里,該拿出一點氣度了,可還是無濟于事。去教室,是負責開門的公務員走在前頭,備受青年崇拜的大師卻跟在后面,還控制不住某種靦腆的神情。盡管布里肖此刻感到身價百倍,希望借此良機向夏呂斯表示一下友好之情,但他仍感到有些為難。為了叫公務員讓夏呂斯進去,布里肖裝出忙不過來的樣子,不真不假地對公務員說:男爵,您跟著我,有人會給您安排座位的,話一說完,就再也不顧夏呂斯,只管自己,擺好入場架勢,矯健地步入了走道。年輕教師夾道向布里肖致意。他知道在這些年輕人面前他不用再裝腔作勢,在他們的心目中,他早已是一名權威,所以向他們頻頻點頭,不斷遞去眼光,表示心意領了。由于他時刻保持著軍人風度,所以他的舉止帶上了某種誠誓的鼓勵和sursumcorda1的色*彩,仿佛是拿破侖時代的一份老兵在說:他媽的!我會好好打的。
1拉丁文,意為:加油啊。
他一進教室,學生座上便掌聲四起。有時候,布里肖借夏呂斯前來聽課的機會,對他加倍奉承,近乎是加倍還禮。他對有些家長,或者有些布爾喬亞朋友說:如果這事能夠博得諸位的妻子或女兒的歡心,那我就向諸位宣布,德·夏呂斯男爵、阿格里讓特親王、孔代家族的直系后裔,要來聽我講課。對孩子們來說,能目睹一位我國正宗貴族的末代后裔,這是一種值得保留的記憶。孩子們來的話,一眼就能看到他,他將坐在我講壇的旁邊,講壇旁只有他一位。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白發黑須,身掛軍章。啊,我向您表示感謝!有個做父親的說。然后,盡管道謝人的妻子有了安排,但他為了不辜負布里肖的一片心意,硬逼著她去聽課,而女兒呢,盡管被人群和熱氣包圍著,頗感不適,卻還用好奇的眼睛恨不得把孔代的后嗣一口吞下去;但見到他沒有戴什么皺頜,跟今人大同小異,不禁覺得有些蹊蹺。然而他卻顧不上看她一眼。不少大學生并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見他非常客氣,十分奇怪,對他毫不尊敬,態度生硬。然而男爵走出教室,還沉浸在遐想和傷感之中。對不起,我又扯到我剛才的話題上來了。我聽到布里肖的腳步聲急忙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如果得知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要來巴黎,您能不能用氣傳信預先通知我一下,告訴我她們究竟要逗留多長時間,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向您提出過這個請求,行嗎?我幾乎不再相信她已來過,提這個請求是為了預防未來。行,這事我會替您辦的。首先因為我還欠您很大一筆情。以前您沒有接受我的建議,這對您是不利的,但卻幫了我一個大忙,您把自由留給了我。當然,我又用另一種方式丟棄了這一自由。他繼續說道。憂傷的聲音聽得出他希望傾訴衷腸。我始終認為,這事包含著不可抗力。有一系列的機遇,您卻錯過了,沒有利用。也許是命運之神在千鈞一發之際告誡您,讓您不要阻擋我的道路。因為說到底,忙碌者是人,支配者是上帝。1誰能預料?我們一起從維爾巴里西斯家出來的那一天,要是您接受了我的建議,也許此后發生的許多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發生了。我聽了這話十分窘迫,趕緊抓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名字,說她的故世使我十分悲痛,想以此扯開話題。
1美國哲學家、散文家愛默森(1803-1882)之語。
啊!是嘛。德·夏呂斯先生干巴巴地低咕了一句,其聲調充滿了傲慢不遜,聽上去他注意到了我的悲哀,卻絲毫看不出他相信我悲痛的心情是真實的。我還發現,談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毫無悲痛之心,我便想從這位十全十美的貴人這里了解一下,究竟為了什么緣故,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受到貴族階層排擠。他不僅對我這個社交方面的小問題不予解答,甚至還露出一付對此聞所未聞的神情。于是我明白了,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地位在她故世以后當然是越來越高,但生前,在愚昧無知的平民百姓眼里,她的地位已是高不可攀的,并且在社會的另一極,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個階層,即蓋爾芒特家看來,她的地位也已是十分顯貴;她是他們的姑母,他們看重的是出身門第和姻親關系以及祖宗對家族留下的影響。他們把這些看成是家族問題而不是社交問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家族比我想象得還要光彩奪目。我吃驚地得悉,維爾巴里西斯的名氏顯虛構的。不過,貴婦人締結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以后,仍保持著顯貴地位的,大概不乏其例。德·夏呂斯先生自我述說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某某有名的公爵夫人的侄女。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時期大貴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但她不愿意跟公民王及其家族有所來往,我是多么渴望聆聽有關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善良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長著布爾喬亞的臉頰,送我如許禮物,我每天毫不費力就能見到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居然是那位公爵夫人的侄女,居然是在她家里,在某某公館由她親自撫養成*人的。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有一次某某公爵夫人問德·杜多維爾公爵:三位姐妹中您最喜歡哪一位?杜多維爾回答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某某公爵夫人回斥他道:豬玀!公爵夫人是個非常風趣的人。夏呂斯說這句話時用蓋爾芒特家的人慣用的發音方式對風趣一詞作了強調。他覺得風趣一詞本身就十分風趣,我對他這種想法并不感到驚奇,因為我在多種場合都注意過,有些人客觀上有一種離心的傾向,他們仔細觀察,認真記錄他們自己不屑于創造的東西。一遇上他人饒有風趣,便欣賞不已,立刻放棄自己的嚴肅,把他人的風趣掠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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