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殷盯著顧惜朝的眼睛，說了一句頗具暗示的話：“那顧律師呢，是對‘東都’還是對‘有橋’感興趣？”顧惜朝慢慢地放下了咖啡杯，目光也漸漸有點異樣：“你的意思是？”

西蒙殷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笑得越發(fā)別有深意：“我的意思是什么，我是哪個陣營的人，這取決于顧律師的想法，顧律師難道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眼前已經(jīng)有個三岔路口了嗎？依顧律師的見識，應(yīng)該很快就能得出有價值的結(jié)論來?！?

顧惜朝聞言，定定地看著他良久，驀地笑了起來，連連點頭，給了他一個看似讚嘆卻怎么看都像是嘲諷的表情：“好，說得好，真是說得太好了?！彼痪湓捳f完了，那笑容卻并不斂去半分，反而越發(fā)肆意起來，到最后嘴角眉梢全是笑痕，西蒙殷慢慢地鎖起了眉頭，瞇著眼睛看顧惜朝，不說話也不動，一直到他翹起的嘴角放了下來，這才淡淡地問道：“這很好笑？”

“不算好笑。好了，現(xiàn)在不說這個了，而且我似乎也不必再問下去了?！鳖櫹Сχ鴨芰藘陕暎置烁鶡焷睃c上，也不再問，心道反正現(xiàn)在我是達到目的，無論你的話是真是假，你自己有什么目的，我都有法子應(yīng)付，你們按照你們的計劃實施，我們按照我們的計劃去實施，最后究竟會怎樣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吧，你們打算把花滿樓家的保險公司賺進去，那么我就和他一起抄你們的底，你們再怎么乖覺，大概也料不到神偷最后會和警方合作吧。

“你大半夜的跑過來就是為了問這些問題？顧律師你沒事吧？”西蒙殷這次是真的無語了，真想不到他剛一臉嚴肅地說完了正事就開始有點不正常了，看起來，似乎他今晚真的像是受了什么不尋常的刺激，他說著就要伸手過去探他的額頭。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有事嗎？”顧惜朝懶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用動作阻止了他來摸自己額頭的動作，從眼神上看，仿佛他正覺得眼前這一幕分外滑稽，而事實上，他也的確覺得事情有點好笑，方才拿到了一份遲來的遺物，然而一轉(zhuǎn)眼卻又跑到這個擁有著一張與那個死掉的笨蛋非常相似的臉的家伙這裏，面對這個到現(xiàn)在也依然算是陌生人的家伙面前，他反而不會覺得情緒壓抑，反觀面對郝連春水或是晚晴這樣的熟人時，他倒不愿意把相關(guān)的情緒表露出來。

“像，很像有事的樣子。別忘了雖然我不完全了解你，但是我們合作也有一段時間了，我看得出來?！蔽髅梢箅m然也抽煙，但是卻似乎沒顧惜朝抽得那么兇，他看著顧惜朝翹著二郎腿斜叼著煙的模樣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圣誕節(jié)時候顧惜朝一杯一杯像對付白開水一樣喝威士忌的樣子，他苦笑了一聲，心想，這人似乎習(xí)慣了這樣既冷靜又瘋狂地做事態(tài)度了，別人怎么勸他，他不放進心裏那也是沒用的。

“合作一段時間了？既然合作那么久了，你怎么不把你真正的身份亮給我看?！鳖櫹С表谎圻^去，嗤笑起來，“到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是敵是友，每次和你合作做事，我就有好幾天睡不著覺。”他一面說，一面連連咳嗽著，卻還是忍不住笑。西蒙殷卻難得地沒有笑，抬起一雙覆雜的眼睛看顧惜朝良久，嗓音有些沙啞，卻問出了一句不相干的話，“顧律師，你會做噩夢嗎？”

“哈，你問我會不會做噩夢？你該問我，什么時候不做噩夢?！鳖櫹С樕系男σ飧黠@了，但是隔著一陣濃一陣淡的煙氣看去，那雙黑皴皴的眼睛裏卻像是凝著濃重的霧露，猶如多雨的五月夜晚，看得久了，竟讓人覺得有一種濕漉漉的窒悶感覺。

“為什么？”西蒙殷緊緊地盯著他看，恍然未覺手指間的煙已只剩下煙蒂?！盀槭裁?？做噩夢的原因很簡單，不就人的大腦通過對一個人他生平懼怕的東西的戲劇性再加工，然后表現(xiàn)出來嗎，難道殷先生覺得我會做噩夢很奇怪？因為我也有害怕的東西，我就算不怕死，也會怕別的?！?

顧惜朝幾乎是完全放開嗓子笑出聲的，像是那種一直不為世人接受的獨行者，因長久的孤獨而變得不再存有任何幻想，只剩下一種近乎叛逆的肆無忌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即使此刻他大喇喇地說自己也會怕什么，可怎么聽都能察覺出他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反諷。

西蒙殷依然沒有笑，聲音很輕，神態(tài)卻很認真：“那天晚上，我見到你做噩夢，你是夢見了自己的故人吧？”他問得甚是含蓄，不知道為什么，在得到那樣一個幾乎能立即證明他就是‘戚少商’的證據(jù)之后，他心底反而多了一種極不穩(wěn)妥的感覺，以前在沒有這個證據(jù)之前，他還可以開玩笑地想，自己如果就是這個人，其實也很好，但是現(xiàn)在他連這樣的想法都不敢輕易去假設(shè)，即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終究不是這個人，他也怕自己到時候會很失望。

“我夢見了我的債主。欠債又還不起的人總是會夢見自己債主的，這個可不是心理問題，也沒法逃避的?！鳖櫹Сχ秩c煙，其實他煙癮也并不很大，只是這樣連續(xù)不斷幾支煙下去，弄得這個不太大的客廳裏面煙霧繚繞，跟神婆開場子招魂似的，一股子嗆人的味兒，西蒙殷掩了掩鼻子，終于還是忍不住跑去開了靠近庭院那邊的落地窗，他站在窗口回頭看著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神茫然神色空洞的顧惜朝，覺得有一些不經(jīng)大腦的話猶如潮汐一樣一陣陣地往喉嚨裏涌，恨不得一吐為快，但是卻又覺得這些話終究不能輕易說出，他還沒有辦法真的面對這些話之后那未知的難以掌控的結(jié)果。

顧惜朝側(cè)頭靠在沙發(fā)上不再說話。實際上，自從那次綁架案之后，數(shù)不清的夜晚他都會夢見自己沈浮在黑漆漆的海水裏，聲嘶力竭地叫著戚少商的名字，醒來后便再也睡不著，睜眼對著天花板，覺得自己胸臆間猶如被挖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然后就這樣動也不動，腦筋變成一片空白，仿佛自己正一點一點地僵硬、死去。

“顧律師，你心情很不好，真的只是因為司空摘星這件事嗎？其實，你即使只想要聊天或者解悶，都隨時能來找我。”南方三月的夜風(fēng)溫溫浮浮之中透著微弱的涼意，卻絲毫也驅(qū)不去周圍濃膩如墨的夜色給人帶來的沈重壓抑感，西蒙殷靠著落地窗站在那裏，樓梯旁壁燈的昏昧燈光將他的眼睛照得隱隱發(fā)亮，他看著顧惜朝看了很久，忽然很認真地說。

顧惜朝有點恍惚地掐滅了煙，又笑了笑，可即使自己真的是來找這個人聊天解悶的，卻也不愿讓他知道自己夢到的到底是什么，于是笑著反問：“殷先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轉(zhuǎn)移話題的本事一流？上次在旗亭酒吧門口，我問起你的真正身份，你就用這一招，原封不動地把問題還給我了，這次你又來這一招，問我做不做噩夢，就算把話題揭過去了？”

“呵，顧律師還真是警覺，到這個時候還沒忘記扒我的真正身份。”西蒙殷回到他對面坐下，緊緊凝在他臉上的眼神仿佛帶著無法忽略的重量，認真得讓人有點不知所措，“可是shawn，你還記得嗎，那天在旗亭酒吧外面，我說過什么？”

顧惜朝努力坐直了，緊緊將自己靠在沙發(fā)背上，撐穩(wěn)胸臆中的一口硬氣，故意不閃不避的目光，近乎桀驁地回看著西蒙殷認真的眼睛，慢慢地抖了抖眉尾：“哪一句？你說你‘目的和我一樣’的那句？還是你想把關(guān)系更拉近一步的那句？”

對于顧惜朝的這個態(tài)度，西蒙殷頓時有那么一點哭笑不得：“還好顧律師記得，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好了?！鳖櫹С瘮[出一個驚訝又好笑的表情來：“和我目的一樣？可你知道我的目的嗎？興許我的目的也只是得到方應(yīng)看或是蔡先生的重用，然而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這樣毫無意義的相互試探讓西蒙殷漸漸覺得有點無趣，這次換他從目光拉鋸戰(zhàn)中敗下陣來，嘆息聲裏透出倦意：“顧律師，你何必總是這樣說你自己，其實你遠沒有你說的那么唯利是圖，如果你是這樣的人，那么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顯然只是磨洋工的程度而已。就憑我這么長時間以來對你的態(tài)度以及我對你的了解，難道你還分不清我和你到底算不算一條船上的人？”

他說著卻想到了那枚戒指的事，心想如果把戒指的信息擺出來給他看，不知道能不能立即取得他的信任，但是通過這種方式才得以證明自己這讓他覺得更沒勁。

“很不幸，我還真的不能就這么相信你的話，我擔(dān)心自己輕信于人的話會死得很慘?！甭柭柤?，顧惜朝攤手搖頭，一時間似乎覺得自己這個動作都頗為搞笑，不由地嗤地笑出聲來。

西蒙殷看著顧惜朝那沒心沒肺的篤定神色，真恨不得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將他的思緒搖出一條縫來，好讓自己那些規(guī)勸的話能起一點作用：“顧律師也從來就沒有要和我真正合作的意思吧？顧律師一直想做的，不過要確認我的身份。譬如說，那天晚上顧律師突然在旗亭酒吧出現(xiàn)，心中的算計就讓我防不勝防，明著是要在楊無邪面前揭穿我，這一著夠狠的，我應(yīng)付完了你這一招，心底松了口氣，竟然忘記了防你的后著，你拉著我喝酒喝到凌晨，讓我把喝醉了的你送回家，竟然還是在做戲?！?

他站起來繞過茶幾走到顧惜朝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喝醉了居然也不忘記算計我，暗地裏讓人來翻我的住處，我察覺這一點的時候，其實真的很想一把掐死顧律師的。”他略彎下腰，抬手按著顧惜朝的肩，雙手虎口不松不緊地叉在他肩頸處，與他四目相對，他這半真半假的怒意看起來分外危險，可這危險之中卻又有著幾乎無可察覺的自嘲意味，“可是我如果真的要對顧律師不利，現(xiàn)在就真的已經(jīng)掐死顧律師了，而我也不會對顧律師三番兩次的試探裝作沒看見。難道顧律師就從來沒有好好想想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