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是他的全部

唐皊安在白蕪蒔身邊安分了一段時間。這些天裏，大家為依蘭安排了一場不算隆重的葬禮，他們將依蘭的尸體埋在了莽原一處人跡罕至的淺塘邊，背靠著一座小丘陵，也算是塊風水寶地。

記得九重山裏也有一座矮墳，那時白蕪蒔未曾明白莫圖為何悵然若失，如今也算感同身受。小土包掩埋了少年倉促零碎的兩輩子，他到死也沒親眼見過夢中的家鄉。

在依蘭的墓碑邊還靜靜佇立著一座稍高一截的石碑，上面端正刻著“羊君之墓”。青薏子說，羊君被唐鴻漸派去的手下絞殺在了鶴歡冢裏，拋尸山野，想必已融于山林。她說她有愧于他，若不是羊君將燕夕藏好，寧死守密，如今埋在這裏的，可就不止依蘭一人了。

“他們都在暗中助我，用壘起的尸體舉著我我爬出泥潭。”

白蕪蒔看著依蘭的墓碑出神良久，緩緩開口道：“被長劍刺穿五臟六腑的時候一定很不好受吧。他一直糊涂活著，沒想到最后短暫的清明卻惹來了殺身之禍。”

“也不能全怪少爺，”青薏子瞥了眼站在遠處的白衣少年，他背對著墳堆，烏發肆意飄揚在腦后。“他刺下的每一劍，也都很痛吧。少爺以前一個人喝悶酒的時候，醉得厲害了，脫口喊得都是你的名字。”

“我？”白蕪蒔一怔。

“你是他的全部。他其實一點也不想死，每次以身犯險時都在賭，賭你記不記得他，賭你心裏有沒有他，倘若賭輸了，他就轉身赴死。都說酒后吐真言，少爺著實沒必要在獨自一人時還要裝樣子，除非他騙著騙著，把自己騙入戲了，現在想再出戲，恐怕為時已晚。”

白蕪蒔苦澀地抬了抬嘴角，他順著青薏子的視線望向唐皊安，那人身姿颯然，宛若綠原上的一桿孤幡，四周空曠寂寥，無依無靠。

“是我執迷不悟，連累了無辜之人。”他轉而對著依蘭的墓碑喃喃念道：“依蘭啊，若你還有怨氣，要怪就怪我吧，莫要再傷他了。”

青薏子頗為無奈地苦笑出聲，抬手輕輕打了下白蕪蒔后腦勺：“你有何錯？再怎么算都不會是你的錯，你誰也不欠的。”

好像事事都與他無關，又都與他有關。

青薏子又道：“誰又能證明自己沒有誤入過歧途？但求迷途知返。”

“可是我們已經回不了頭了。”白蕪蒔有些失神，他不知道與唐皊安走過的這段路算不算是歧途，只知道自己早已不愿回頭。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一個執迷不悟，一個飛蛾撲火。

白蕪蒔這幾日一直伏在案邊整理著顧桑莢從顧溓那偷偷順來的古籍，辰砂領著筠樺在外四處打探月神棺槨的下落，唐皊安則被白蕪蒔“關”起來靜養調理。

“顧溓的命就算真的保不住，也得吊著，大陣重啟還需他親自出馬，這陣子辛苦你了。”江祁言坐在白蕪蒔身側抿著茶，唐皊安不在，他反倒又變得溫潤如常。

白蕪蒔從萬卷書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不明。“也不知師父他們進展如何。”

江祁言輕笑一聲道：“難。且不說撬不撬得開長孫氏的口，這碩大一片莽原都快改姓唐了。原本在莽原安居樂業的那十幾個部落被鎢民闕燒殺搶掠，卻不敢聯合起來反抗，如今也都漸漸淪為走狗，不擇手段地取悅唐鴻漸。”

白蕪蒔看著滿紙墨字，不禁皺起了眉：“委曲求全，但也自身難保。九泉鄉當真沒有比他更狠的人了嗎？”

“也不知這瘸腿老鬼有何手段，五湖四海內皆是他的眼線。不過，他也大限將至了。”

懸著的筆尖在半空停頓了一瞬，白蕪蒔默默合上手中書卷，又從旁抽出一迭。他早從青薏子那聽說過，每一位忠心護主的鎢民闕眾背后，都是唐鴻漸親手設下的一個又一個慘無人道的局，而他就是他們不陷入死局的唯一出路。

白蕪蒔正沈思著，一聲哈欠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顧桑莢揉搓著耷拉著的眼皮哈欠連天，幾日過去，眼袋又黑了一圈。顧溓近況不容樂觀，稍微站立時間久了便四肢脹痛，只能每天頂著滿面愁容坐在搖椅上唉聲嘆氣。

一想到骨瘦如柴的師父，顧桑莢立刻挺直腰板晃了晃腦袋。

“也別太操勞了，這事急不得。瞧你這幾天廢寢忘食的，眼睛都熬得通紅。”白蕪蒔伸手掰開顧桑莢的眼睛瞥了眼，卻忽而一楞。

“師叔？怎么了，我眼裏有什么東西嗎？怪不得最近眼睛一直痛。”

顧桑莢的下眼瞼裏長著一根約莫半寸的淺金色經絡，白蕪蒔下意識認為自己眼花了，又掰開一點湊近了瞧，指腹輕輕掃過，明顯感覺到一根凸起。

顧桑莢看見白蕪蒔漸沈的眼眸，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師，師叔？”

“讓你別整天只知道埋頭苦抄，血管都破了，活該你眼痛。”白蕪蒔松手朝他腦門兒上一彈，“回去休息去，明晚之前都不許來找我，藥集放我這兒，不準看了。”

他故作慍色將小孩唬得不敢吱聲，乖乖夾著尾巴溜了出去。

白蕪蒔盯著門口看了會兒，確認顧桑莢已走遠，趕忙推開滿桌狼藉，從書卷堆裏扒拉出來一本厚冊。眼見著這人起身就要走，江祁言問道：“怎么了？”

“有事要問師兄。”后者撂下一句話便匆匆趕了出去。

白蕪蒔尋來時，顧溓正端著燃燒的艾條在帳內四處踱步。他透過彌漫的白煙望向門口，隨后一語不發地坐在了書架旁。

“師兄。”白蕪蒔在他對面坐下，“近日身體如何？”

“老樣子。”顧溓的聲音細若蚊聲，而后打趣道：“最近打聽到莽原裂谷下有一處天然藥泉，可以活血化瘀，舒養精氣。”

白蕪蒔知他在避重就輕，默不作聲地反手將那本書冊壓在桌上，然后移到了顧溓眼底。

“古籍記載，服用吉量草之人下眼瞼處會長出一根金色經絡，師兄，你是不是還有事情瞞著我？”

顧溓兀自垂眸看著手中 霧氣繚繞的香爐，眼前宛若攏著一層白紗。

白蕪蒔又道：“桑莢幼時患的也是絕癥，可你第二次的時候救活了他。嬰孩長期服用此藥可百毒不侵，但人過不惑后便沒有這種療效了。”

顧溓扣著香爐的手指輕微一頓，卻仍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