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風聲太響，也許是月光太亮，嚴世蕃沒睡著。大抵是這兒的人早受過了關照，他瞧著他住的屋子都快趕上這甘州父母官了。偌大的宅子安落在城郊，十分寂靜，卻也太過寂靜。他想起京城的夜市來，圓月之下，喧囂熙攘，賣玩意兒的，擺攤子的，做吃食的，若有閑情去兜上一圈，吃碗餛飩回去睡覺，又或者是……嗯，找個歌姬聽曲兒看舞，再在溫柔鄉裏等天亮。如此這般，本是他習慣了的生活，雖有些乏味，卻也不惹人生厭，至少，這種日子他也過了好幾年。嚴世蕃雙手枕在腦后吁了一口氣，想著怎么就跟著應無求到了這么個冷冷清清又干巴巴的鬼地方。雖說也有意思是看著應無求，也拉攏應無求，可做到這份上，犧牲確實是大了些。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大概是茶喝太多，這也不知幾更天了，還精神奕奕的。他開門左右張望了下，不知應無求住在哪一間？

“來——人——”嚴世蕃走到中庭，院子裏一方石桌并三只石凳看上去好是簡陋，嚴世蕃無奈想這地方究竟是人太不講究，還是真的太窮困，竟然連四塊石墩子都湊不齊？目之所及處，也沒有路過的家丁守衛，丫鬟婆子，果然比不得家裏舒適。他喊了老半天也沒等著一個下人跑來應他，倒是應無求衣冠具備走了出來，看見嚴世蕃在院子裏，便徑直走過去半跪在他面前。“公子何事吩咐？”

嚴世蕃本來就想找個人來問問應無求住哪兒，沒想到他自個兒出來了。見他一點沒驚訝是自己喊人，還這么一副壓根就沒去睡的模樣，心下一疑，臉上卻只是淡淡睨著他悠哉哉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應無求笑了笑，沒說這個點還要求這要求那的也只可能是嚴世蕃了，再說他想到這個地方簡陋偏僻，嚴世蕃說要過來簡單，真的過下去只怕難。他早做好了晚上睡不著也要隨時聽令的準備，果然他喊了人。幸而這兒天高皇帝遠，真要是在京城，下人躲懶成這樣，非得被嚴世蕃狠狠教訓一頓不可。他低眉行禮，只對嚴世蕃緩道，“屬下不過是有求必應。”

嚴世蕃挑眉一笑，摸了摸鼻尖原本坐著，此時也站了起來。“要不是應有求太難聽，你倒不如再改次名。起來，陪我出去走走。”

應無求猜他是悶了，可這時候……他側頭想了想，“這時候該睡的都睡了，這兒也比不得京城，總歸不熱鬧。要是公子想找個僻靜之地賞賞月，屬下這就去牽馬？”

嚴世蕃搖了搖頭，“要馬作甚？不要。走走就是了。沒人的地方我也看膩了，這一路走過來，能見到多少人？算了吧。咱們不如去大營走走，聽說……你記掛著的一枝梅就住在那兒。”

應無求聽著他話裏帶刺，卻也不傷人，不過是改不了的習性，總愛逗逗他。他也摸到了這門道，只是笑笑而已。嚴世蕃見他泰然自若，總覺得心底有些無趣，卻也不好說什么。好在應無求當真有求必應，起身準備跟在他身后出去，手臂上還搭著一件厚絨披風。嚴世蕃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順過他臂上那披風來舉到應無求面前，應無求了然地替他披上，又系好了結，才又跟在后面，一副溫順模樣。嚴世蕃神清氣爽地走在前面，他還沒出京城就問嚴嵩要了一份地圖備著，看了兩遍，早是輕車熟路，一路縱然只是走路，也很快就到了大營。

近來戰事吃緊，大營果然燈火通明，人氣也旺些，雖然來來往往難免有些肅穆氣氛，嚴世蕃卻也不覺乏悶。他畢竟是第一次出京城，而且還來的是邊關之地，真論起來他自個兒都沒想到。門口守著的人本不讓他們進去，幸而應無求百寶箱似的掏出一干身份證明的物事，才被準了行。嚴世蕃也覺他這下屬做得還算貼心細心，心裏存了幾分讚賞的意思，只是懶得夸，眉目帶笑地一掃便過了。那將士知他二人來頭不小，也不敢掉以輕心，想派個人跟著，卻被嚴世蕃一口拒絕。應無求全程跟在背后當啞巴，嚴世蕃臉上一臉傲慢，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霜，叫人心裏毛毛的，也不敢多跟他說話，既然他推辭，也就罷了。嚴世蕃問了一枝梅住處就示意應無求跟上要走，應無求默然點頭跟上，空留了守門的兵士竊竊私語。

“哪個是應大人？前面那個？”

“我也不知，不過我聽說嚴公子是獨眼，那應該后面那個是應大人吧。可是應大人官大，那個嚴公子沒品沒級的，為什么應大人要跟著他？”

兩個守衛皆是本地人士，壓根就沒出過甘州，又是蝦兵蟹將的小角色，自然不知道朝中形勢利害，不知高低大小。眼見錦衣衛指揮使大人竟然跟在一個富家公子后頭，覺得奇怪，又有些鄙夷。邊荒之地的人單純，向來不甚在意出身名第，上得了戰場，立得了功，會殺人，能干事，就是英雄，就值得人敬重，看那富家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不順眼。而看著應無求卑躬屈膝的樣子，總覺得浪費了他一身氣概，只是畢竟人微言輕，說什么也不是，干脆不說，只目送他二人離去。

除了郭將軍及幾個位份較高的，大多都不知道一枝梅和他們之間的糾葛，甚至還當他們是一路人。畢竟那日他們來臨只是，離應二人對視之景，可萬萬算不上什么仇家相見，倒似舊友重逢。所以路上有巡夜的看到他二人朝一枝梅住的帳篷走去，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行禮之后便仍自巡邏去，嚴應二人走得順暢，不多時便看到了離歌笑那頂帳篷裏的燭光。一枝梅分了三個帳篷，離歌笑與燕三娘各占一個小的，柴胡與賀小梅共住一個大的，郭將軍的帳篷與普通兵士的在一起，又再更遠些。一枝梅的帳篷離門口算是最遠的了，背后還有一道簡易堆成的石墻，雖不高，看上去也十分牢靠。

嚴世蕃在離那門口好幾十步的地方就停了腳，抬了抬下巴對應無求道，“看來你的離大哥現在……也睡不著。”

應無求笑笑，“也許他要想的事總是太多。”

“也許你總是太了解他了。”嚴世蕃并沒有看著他，眼神仍盯著裏頭透出來的光，跟著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應無求心裏警鈴大作，忙又補了一句道，“也許……總比不上屬下了解公子的多。”

嚴世蕃沒有說話，只是拉著他向前走去。應無求猛地被他抓住了手腕，也一個驚訝，卻仍是悶聲不響地跟著他走到那堵墻邊。他們一同看著裏頭的人被拉長的身影輪廓，側著身端坐，似乎是在寫些什么。寫些什么呢？嚴應二人心中自是各有打算，又各有猜想，此刻都沒說話。嚴世蕃卻好似才反應過來應無求剛才說的話似的，漫不經心地回了他道，“我很早就跟你說過，不要猜我的心思。你以為你多了解我都沒用……”他看著低眉的應無求，語氣裏全然是自傲與冷靜。“還是，你有什么企圖？”

應無求的眉眼仍是低垂，卻勾起明麗笑意來。他就地跪在嚴世蕃的面前，一臉虔誠，他靜靜地跪著，跪著，嚴世蕃只覺這一刻極為漫長，他不知應無求會給他什么答案。應無求終于抬起了頭，他微微挺直了身，抽出嚴世蕃原本垂著的手，放在唇邊，在嚴世蕃的手心裏落下一個微涼的吻。“公子，信我。我不敢，我不會，我不想。”

嚴世蕃心頭好似撥云見月一般明朗了一大片，只覺誰說此地了無風月，實在是別有動人心處，風流難說！嚴世蕃心頭一動，就勢把手壓在他唇上，捂住了他還未出口也許也不會出口的喊聲，另一只手把他扶起，兩人身形一轉就一起靠在了那堵石墻上，嚴世蕃仍捂著他的唇，吻卻沒個停息地落在他耳后頸上。應無求有些慌亂，卻仍是鎮定模樣，眼神不自在地朝著離歌笑的帳篷裏瞟。嚴世蕃看見了，低笑了兩聲，他湊到應無求耳邊低語，“你不妨把動靜鬧得再大一些……應無求，我不信，以他的武功，他會察覺不到。他真的要看，就讓他看。他又不是沒看過，我倒真想看看，他不是很能憋么，他能憋到幾時，他能憋得多深，他若是……若是終于忍不住，會是什么樣子。”他看著應無求，眼裏好似盛滿了星光。“我也不信，你會不想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嚴應各種帶感

好了，下一章，且看鸝哥怎么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