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帝親擬的謚號，沒有叫禮部辦。楊祺活著的時候，他什么也不曾給過她，如今她去了，他能給的，就只有這為時過晚的追悔與哀思，還有這一堆繁冗堆砌、極盡溢美之詞卻毫無意義的字號。

一身素服的皇帝無神地凝望著靈前跳躍的燭火，仿佛又看見了剛進宮那時梳著丫髻、呆呆笨笨的皇后，平素裏空洞死板、僵硬木訥的皇后，桃花樹下綠衣窈窕、仙袂飄舉的皇后，屏風后眉目安然、笑顏溫煦的皇后，吟誦《長門賦》時神情幽怨、語調(diào)哀婉的皇后……還有薨逝時形容枯槁、聲息已絕的皇后。

花朝節(jié)那日，坤和宮外的驚鴻一瞥，卻原來只是剎那芳華、仙蹤一現(xiàn)。

袖底還藏著她絕筆的遺稿。那頁紙他不忍再看，而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那闕不經(jīng)潤飾的《鶯啼序》卻已深深烙印在腦海。一顆冷酷的帝王心，此刻已卸去了堅甲，只剩下隔世夢醒的惘然與悲愴。心上的滋味，已不是“痛”與“悔”二字能夠形容得盡的。

“萬歲爺，夜已深沈，回干安殿吧。這兒奴才們守著就行了。”

余得水聽了聽外面秋蟲的鳴叫，低聲勸道。

皇帝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半撐著頭，一只手抬起來無力地微擺了擺，沒有作聲。

余得水猶豫了幾分，終還是說道：“萬歲爺，今兒都第二夜了，您眼窩子都有些陷下去了。龍體可經(jīng)不起這么熬著?。⌒⒛录兓屎笤谔熘`，定然也不巴望您這樣?！?

說著索性跪了下去：“萬歲爺，請保重龍體?。　?

余得水這一跪，殿上值夜守靈的奴才們也都跟著跪了。

皇帝疲憊而無奈地抬起頭，啞著嗓子道：“你們都下去。朕想獨自在孝穆純皇后靈前靜靜。”

余得水抬起臉擔憂地看了皇帝一眼，略頓了頓，終是低下頭去應(yīng)了聲“是”，帶著靈堂中的奴才們悄然退到殿外長廊下侍立。

皇帝站起身，緩步走到靈前，嘴唇哆嗦著，抬起手輕輕撫上皇后的靈牌。

“祺妹，朕錯了?！贝箢w的淚珠滾落在神案上。

“花朝節(jié)那日，朕若是棄了固執(zhí)、棄了那份虛無的君主面子，走到屏風后，牽起你的手，你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永泰殿那日，朕真的不是有心羞辱你，朕只是……只是不知該如何與你搭話……朕心裏……好悔……”

一生不曾對人訴過衷腸、落過淚的永徽皇帝謝慜祚，此刻撫著孝穆純皇后楊祺的靈牌，淚如決堤之水，數(shù)度哽咽，泣不成聲。

“祺妹，你無欲無求地癡戀了朕一生，朕負了你，讓你含恨凄涼而去。宗政將軍于朕母子兄弟有再造之恩，朕卻有意以莫須有之罪將他滅門，更生生毀了九弟的姻緣！祺妹，你說，朕是不是個昏君？恩將仇報，禽獸不齒。朕傷遍了最親的人，朕還配再做這個皇帝嗎……”

冰冷的牌位沒有回應(yīng)，一如楊祺一生的靜默。深夜的秋風潛入大殿，卷拂著重重白幃、白幛飄揚鼓動，似起舞的妖靈，嘲弄著人間的愚濁與謬暗。

信王府。存心殿。

信王知今夜有大事，故沒有留沈時在此，而是早早將她送回了恬園。沈時心中雖然納罕，卻也沒有多問——昨日元壽宮佛堂內(nèi)的一場哀慟，令她仍未緩過心神，無力去想太多。

信王負手立于殿中，註視著殿角案幾上的沙漏，靜靜等候。竇虎頗心焦地時不時望向門口。

殿門呼地大開，帶進了一股秋夜的涼風，一身夜行衣的陸定非大步跑進來：“王爺！”

信王轉(zhuǎn)回頭，陸定非滿面愧色，垂頭跪了下去。信王與竇虎心一涼、一沈。

“怎么？”

“屬下無能，只抓住了馬彪。韓紹……跑了！”

“陸定非，你！……”竇虎氣得指著他，猛地一跺腳。

信王抬抬手：“罷了，他也盡力了。馬彪的家人呢？”

陸定非頭垂得更低，聲音小得快聽不見：“回王爺……屬下……屬下們只顧著盯防馬彪與韓紹，不妨著還有一路人，直撲那馬車裏的人去了。等屬下們回過神趕過去，馬彪的老娘跟妻兒，已經(jīng)都……都被殺了……”

“陸定非！你平常辦事機靈可靠，這回是怎么了？這么大的事，王爺千叮嚀萬囑咐，你怎么能出差錯？你當時到底在想什么？！”竇虎怒不可遏。

“算了。這會兒說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韓紹丟了馬彪，是決計不敢再回韓崇道府裏了。陸定非，本王命你將功折罪，去暗中護好韓紹的家人，同時全力追捕韓紹。另，將馬彪秘密囚于府中，嚴加看管，不得讓任何人知曉，尤其是側(cè)妃?！?

“是，屬下此次必不敢再辱使命！”陸定非滿面慚色，領(lǐng)命而退。

“王爺，下一步該如何？”

“沒有韓府的人出面指證，馬彪這樣一個曾經(jīng)賣主求榮的人，怎么說都是空口無憑。當年做假密函的鬼手張早已被滅了口，死無對證，只要韓崇道死不認賬，誰也無法將他定罪，自然也難還宗政家清白。眼下只有繼續(xù)盯緊韓崇道那裏，想法子從韓府找出人證。”

竇虎默然點頭，又問：“王爺為何不肯讓側(cè)妃知道此事？畢竟這與她……”

“她并沒有承認她是無愆，塵埃落定之前，何必將她扯進來？更何況這滅門之痛，每觸及一點，對她來說都是摧心蝕骨。本王不打算讓她在這經(jīng)過裏反覆煎熬，只打算給她一個能有所安慰的結(jié)果。她受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本王不忍看她一再傷懷?！?

永徽七年七月初六，孝穆純皇后薨逝第三日。

宮中。晨。謹身殿。

“得水，你去一趟信王府，告訴九王弟，就說朕請他入宮，有要事相商?！?

皇帝用了“請”，而非“召”。余得水頗覺詫異，但并未表露，只躬身應(yīng)了聲是，匆匆去了。

2、贖罪

信王府。澄一閣外。

“末將見過側(cè)妃娘娘?！?

“竇將軍免禮。王爺在么？”

“回娘娘，王爺在。只是此刻不便見娘娘?！?

“哦？”

“宮裏余大總管來了，正在裏面與王爺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