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專心看著前面一片迷人的夜景，竟完全不知道沈璐什么時候站到我身邊。
我點頭：“這裏看出去真的很美。”
她手裏拿著香檳和酒杯，給我倒了些酒。
“每次站在這裏看出去都像做夢一樣，對于人生，我也不應該再有什么苛求了。我小時候家裏很窮，住的地方還沒有這個平臺一半大，爸爸媽媽、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和我，六個人擠在一間租來的又舊又破的房子裏，做功課只能在飯桌上做，當然也沒有錢去補習。”
她說著笑了，然后又說：“我中學就開始替人補習，大學的時候，除了替學生補習，也在夜校教英文，又接了許多翻譯的工作，能賺錢的我都做，我是家裏的老大，要養家啊。那時我可瘦了，每天只睡幾個小時，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大風一吹就會被吹走。”
她做了個被大風吹走的動作，繼續說：“大一的時候我有個補習學生，家裏很有錢，他媽媽每次讓司機來接我去她家替她兒子補習。她住山頂，那幢房子可大了，有一個房間是專門用來放她的鞋子的，還有一個房間是給她跳舞用的，她睡房裏有兩個浴室，分男女浴室，她和她老公各自用一個，那個小孩子喜歡聽音樂，他爸爸給他買的都是最高級的音響。可是，我和他同年紀的時候，肯定比他聰明不止十倍。這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啊，那個女人根本沒有努力過，她只是嫁了個富到流油的老公。”
那四只薩摩耶犬這時也跑到平臺來了，沈璐看了它們一眼，它們連忙乖乖地蹲在一邊。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薩摩耶犬嗎？”她問我。
“嗯？為什么呢？”
“這種狗天生就有一張笑臉，就算你罵它、罰它，它也會對你笑，它就是長這個樣子。我不喜歡憂傷的臉孔。”
我看了看那四只狗兒傻兮兮的、老是咧嘴笑著的模樣，笑笑說：“我倒是看慣了憂傷的面孔。”
“啊，是的，你是醫生嘛。”她又喝了一口酒，“當我賺到錢，我媽媽已經走了，是乳腺癌，她一輩子都沒享受過什么。”
“噢……”
“我爸爸媽媽都是好人，可是，他們只想過一些小日子，只盼著明天不會沒錢吃飯，太沒志氣了。”她喝著酒說，“貧窮不是罪過，甘于貧窮才是。”
“也許他們不是沒志氣，而是被生活消磨了。”我說。
沈璐怔怔地看著我：“我前夫也是這么說，他人沒我這么執著。”
我喝著酒，想著她前夫到底是什么人，那是一段什么樣的走不下去的婚姻。
“他是我的老師，比我大八歲，教了我很多，那時我可仰慕他了……是我主動追他的，他應該也是喜歡我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我追到手。”她仰頭笑了起來，“我二十五歲結婚，三十四歲就離了……我還記得離婚的那天，我匆匆在律師樓簽了個字就回去上課，我連哭的時間都沒有，一百個學生在那裏等著我呢。”
“為什么離了呢？”
“不愛了，沒有當初那種感覺了。他也是這樣吧？我從來沒問過他是不是不愛我了。結婚沒幾年，我們就常常吵架，他想要的不是一個有野心的老婆，而是一個乖乖留在家裏的太太，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崇拜他的小女生，我長大了啊……他是個學者，淡泊名利，就算一輩子住在一間小書房裏也很滿足，他不需要一個會賺錢，而且賺很多錢的老婆……他完全不認同我做的事，我那么努力，從來沒得到過他的讚賞，他不認為教育是一盤生意，有時我甚至覺得他打心底裏看不起我。”
沈璐越喝越多，喝了一杯，又再斟滿一杯，然后說：“可能他沒挨過窮吧，雖然不是出身富裕，至少不像我家那么窮，他永遠不會知道貧窮的滋味……可他卻說他看不到我的野心什么時候才會有盡頭……人生那么短暫，我不要像他那樣過，我寧可孤零零一個人，也不要為任何人丟開我的夢想……我要成功，如果我所追求的成功在他眼裏是庸俗的，那我就庸俗到死吧。”
一只薩摩耶犬笑盈盈地走到她身邊，沈璐摸摸那只狗，說：“簽字離婚的時候我沒哭，我是上完課，開車回家的路上才哭的……不是為他哭，而是覺得自己失敗……在婚姻這事上，我是失敗的，我討厭失敗……我曾經那么愛他，是他放棄了我，而不是我放棄了他。”
“啊，我也討厭失敗，我的工作只能贏，不能輸，也不能錯。”我說。
“我們果然是同月同日生的，干了這一杯吧。”沈璐微笑著跟我碰杯。
我把杯裏的酒喝光，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夜色，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沈璐為什么跟我說那么多呢？我們才只是剛相識啊。是要告訴我她有多棒嗎？抑或她也像我的門診病人那樣，把我當成了心理醫生？還是因為我們同一天生日？她那么驕傲、那么強悍，也許只有酒醉后才會容許她那個感性的、也會憂傷的自我出來吹吹風吧。
夜色那么美，卻也那么蒼茫，聽她說著她的故事，說得好像往事如煙，再好的婚姻都比不上這幢華麗的房子所代表的一切。她已經從當年那個一家六口擠在一起的小房間爬到花園道了，她怎么會這樣就甘心呢？有一天，她會再爬到山頂去，那裏有香港最貴的房子和最美的夜景。
到時她還會是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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