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城內(nèi)的形勢卻未及殷西地區(qū)的平和。

皇甫令親征殷州后，皇甫玦、譚儀以皇甫皇帝親命召集宮中余將，夜傳眾要臣秘密入宮。大元帥府察覺后，留在翰城內(nèi)的大元帥府親衛(wèi)，連同歸附于皇甫令的禁軍，圍困皇宮，阻攔眾臣聽詔，并趁夜攻入皇宮□□。

宮人侍從因中毒無力抵抗，血濺宮墻，大元帥府擒皇甫玦、譚儀，以反賊論之。于二人將被梟首時，譚光率輔東衛(wèi)攻入翰城，蕭清射殺大元帥親衛(wèi)指揮使，皇甫玦、譚儀并起反抗，短兵相接。

輔東衛(wèi)勢如破竹，又以奉詔入京護衛(wèi)為名，親衛(wèi)指揮使既死，群龍無首之下，禁軍死傷無數(shù)，于是倒戈，輔東衛(wèi)大勝，俘虜眾大元帥府親衛(wèi)。

陳月衣國師袍而出，傳皇甫皇帝口諭，詔眾臣入宮，眾臣驚懼，輔東衛(wèi)刀刃逼迫，才至皇宮□□。皇甫皇帝氣息奄奄，已然臨終，道：“皇甫得天下，乃在枰上。天命所成，天命所亡。”

眾臣惶惶，陳月道：“圣上還有什么要吩咐我等？”

皇甫皇帝松怔，眼中渾濁，似有所視，向上伸手，道：“名節(jié)太子薨后，天下無人再祭禾丘，月國師勿忘為我祭之。”

語畢，手落，空余一殿死寂。

皇甫皇帝既崩，輔東衛(wèi)戒嚴翰城。次日，皇甫玦受城內(nèi)諸臣推舉，代帝守國門，并以輔東衛(wèi)譚光為首，整合諸軍。

時值民亂，國庫內(nèi)帑財帛不足、糧米亦缺，一切物資匱乏，于是喪儀從簡，皇宮內(nèi)吊唁、祝禱三日后，即發(fā)喪皇陵。

南宮眾人皆被釋放，牢獄之災終解。陳月在皇甫令下手前，已在北郊安置好老弱，這才沒有人因獄中折磨而死，但南宮弟子都不免于病痛蹉跎，于是陳月自卸家主之位，皇甫玦夫婦請安置眾人，又以國師身份主持國喪事宜，奔忙于國都內(nèi)外，穩(wěn)定局勢。

此時，皇甫令為剿滅盟軍，分兵兩路，一路繼續(xù)西行圍剿，一路趕回翰城，并發(fā)調(diào)令向平州芟夷軍、明州青龍軍，令其各發(fā)精兵三萬向翰城腹地。

禹州祝氏整合私兵，越過禹山，也向翰城而來。南宮絕在燁城收集舊部，組織起鎮(zhèn)北衛(wèi)的軍隊，意圖沿淵河而下，向翰城去。

而在翰城以南，劉氏被南軍吞并，南軍以浩蕩之勢攻城略地，迅速擊敗凌州守軍，陳兵凌州北部，如同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猛虎，等待著最后直撲翰城的時機。

圣醫(yī)島的藥材也抵達了南軍軍營，供給褚陽醫(yī)治眼睛的藥材先在夜晚到達，解憂在身邊，褚陽不便行事，便想在翌日白天處理。

但清晨時分，一個褚陽的故人，也隨著軍需藥物到了。

“圣藥，小子柯緒前來拜見。”

圣藥——久違的稱呼，讓褚陽心中微有諷刺。在圣醫(yī)島那些醫(yī)者中，柯緒是少有的品德尚佳之輩了，過去她留他一條性命，讓他成為“圣醫(yī)”名號的繼承者。

可現(xiàn)在，本該在圣醫(yī)島上的“圣醫(yī)”，到了她面前。

解伯興托請柯緒為褚陽制藥后，大約是軍情緊急，留下褚陽和柯緒兩人相對。坐在案上的褚陽沈默片刻，最終開口：“柯緒，你從哪裏來的‘碧玉樹’？”

柯緒一身灰袍、風塵仆仆，聽到她的詢問，沈靜的眉目間微微顫動：“你把洛濁的尸身埋在了蜉蝣島上，后來那裏爬滿了這種藥蟲。”

褚陽陷入沈思。

柯緒又道：“我從洛濁的手札裏找到，這種藥蟲叫‘碧玉樹’，能吞食血蠱的影，配合藥物壓制，能夠消解血蠱，當然，過程可能有些激烈。不過，你的血蠱噬體會不斷加重，到最后，會比削骨剜心還痛，我想，圣藥來日大業(yè)成后，也不想日夜受疼痛折磨。”

這位親歷往事的青年抬眸，看向褚陽在微光中的神色——那樣不為所動的冷漠，那樣觸不可及的孤獨。

一如過去，過去她坐在洛濁身邊時，看向跪地顫抖的他時。

“可我還不能失去修為。”褚陽睜開了眼睛，“柯緒，解憂給你了什么承諾，讓你能為之奔走？”

柯緒苦笑：“他什么都沒給我，他那時說的是要將‘碧玉樹’帶給你看。這次他來傳訊，附上了你開出的藥名，我仔細查看，覺得很是奇怪，于是就來了。誰知道他背叛了你？”

“……或許稱不上背叛，但絕不能算忠誠。”

時間緊急，柯緒與褚陽敘過前事，便開始制藥。柯緒聽著褚陽一條條地報出藥名和分量，以手為秤，取藥時能分毫不差，又一心二用，一邊熬制疏通經(jīng)脈的治病良藥，一邊煨制催化血蠱的傷身之物。

靜謐的軍帳中，湯藥發(fā)出咕嚕咕嚕的不平靜的聲音，爐火熾熱，在旁的柯緒無法忍受這炙烤，汗水從額上流淌而下，在衣領(lǐng)處洇開水痕。

褚陽在不遠處聽著爐火燃燒之聲，平靜地教他怎么解釋煨兩爐藥，為了防止解伯興回來監(jiān)視，逼問他詳情。

褚陽卻沒想到，直到夜幕降臨，解伯興依舊沒有回來。日昳后，解愁過來和褚陽說了一會兒話，并要帶著褚陽離開，褚陽拒絕，解愁無法，只好在褚陽身邊看著。

褚陽有意轉(zhuǎn)移她的註意，通曉藥理的解愁，終究沒有發(fā)現(xiàn)柯緒最終呈上的兩碗湯藥，有不同的功效。

褚陽先拿過疏通經(jīng)脈之藥，飲下那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混合物，便有一股暖流從腹部蔓延至全身——她睜開眼睛，那雙深沈漆黑的眼睛轉(zhuǎn)向了解愁：“阿愁。”

這眼神是實在的、有光彩的，但很冷，不像過去對她的包容，解愁心中顫了顫，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說不上來的委屈、怨恨與無奈涌上喉頭：“褚姐姐，你是怎么看我的？”

“你是解愁，是我要保護的人。”褚陽答得有些慎重。

“——是要，卻不是想嗎？”然而解愁眼中的情緒更為激烈，“褚姐姐，我夾在你和哥哥之間，怎么不痛苦呢？我既希望褚姐姐不被瑣事煩惱，也希望哥哥不因為對你的感情而不得方向，可如果褚姐姐對我的情義，都是空中樓閣，那我自己都沒辦法說服自己——站在你這一邊。”

“阿愁，你不需要站在我這邊，你只要保護好自己。”

褚陽拿過第二碗藥，一干而盡。激發(fā)血蠱的藥物甫一進入，便點燃身上四處的火焰，帶來極痛的熱意，順著她抬起的手洶涌而上。

褚陽輕揮出一道掌風，空氣中懸浮的灰塵便被一股強風推到簾外。簾外夜色深沈，她看向柯緒：“你先在南軍軍營內(nèi)，不要妄動，解憂久去不回，我猜想是有緊急之事。解愁勞煩你照顧。”

解愁看著她，眼中似有許多話語未來得及吐露。但褚陽只最后望了她一眼，便掀帳而去。

在將領(lǐng)議事的中軍大帳之內(nèi)，用丹砂繪制的地圖鋪在拼成的長桌上，占據(jù)了多半空間，數(shù)位著甲的戰(zhàn)將站在地圖旁，他們不約而同地在話語中流出濃重的火藥味，像是處在極為難堪的處境中的猛獸，極度警惕外在的變化。

一位女將揚聲打斷對面二人的爭執(zhí)，道：“別吵了！不論解伯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這是為了主上。”

兩位粗髯壯士同時默了聲，倒不是這位女將軍銜大，而是一般在南軍中，女將和南帝的關(guān)系更近。

那女將拿起被丟到一旁的指揮棒，點了點地圖上的：“一個多月前，往生門因原址被皇甫氏查到，全體搬遷，自鬼哭谷向南，不知所蹤，先前報輜重被截擊，那裏已十分接近鬼哭谷。”

“他難道被那群沒了生計的刺客綁了？”另一位文弱些的男子脫口而出，而后又撫起自己的長須，搖頭否認，“武林中事，我不太清楚，但那往生門經(jīng)營多年，應該不至于需要打劫勒索維生，如果真是他們和解撫軍對上，總該有個理由。”

一將領(lǐng)接話：“江湖中人，行事哪有什么理由？這次我們的糧草被截，還不知道和他們有沒有關(guān)系。解撫軍統(tǒng)領(lǐng)軍務這么多年，從不做沒有打算的事，我們不必去湊熱鬧。”

女將環(huán)視一圈，道：“如此，那我們舉手決斷，從多數(shù)者。從我開始，我覺得應該去。”

“不去，姓解的詭計多端，誰知道他什么意思。”一個粗髯壯士即刻表態(tài)。

其他的將領(lǐng)一時沈默下來，有些猶豫，女將催促：“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