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泰和

“我……”裴安想了想，這次如實作答， “不想做官。”

“哦，”楚霄說， “理解。”

“你理解”

“嗯，”楚霄點頭， “我也不想做官。”

裴安: “……”

楚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令裴安禁不住懷疑，莫非楚兄的家族也是同行

看著，不像。

“現(xiàn)在奇怪的是，”楚霄摸著下巴，又道， “龍紋劍為什么會在銀鷹手裏”

“銀鷹”裴安楞了片刻，猛地反應(yīng)過來，啪地一按桌子，撞得酒碗裏的酒都灑了出來， “你說銀鷹——是那個銀鷹”

楚霄沒被銀鷹嚇到，被裴安的反應(yīng)嚇到了，看了他好一會兒， “這中原大地……有幾個銀鷹”

“真的是那個銀鷹——”裴安不死心地又追問道。

楚霄看著裴安。

裴安終于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這才冷靜下來，大大喝了口酒。不能怪他如此激動，要論江湖傳奇，若說龍紋劍是最頂一級的，那么銀鷹的名氣，近年來僅次于龍紋劍。

銀鷹不是人名，而是江湖中人對這個神秘人物的統(tǒng)一稱號。之所以有此稱號，據(jù)傳是因為他像鷹一般迅猛，而且渾身都散發(fā)著銀光。在各個版本的傳說裏，還有些細節(jié)上的差異，有的說銀鷹長著一雙血瞳，有的說銀鷹是個女人，有的說銀鷹長生不老，有的說銀鷹無門無派，獨來獨往，有的說銀鷹是個背后有組織的殺手，只替皇親國戚做事，被他盯上的人頭沒有拿不下的。

無論怎么傳，銀鷹這個人肯定是存在的。誰也不記得銀鷹的傳聞是何時出現(xiàn)的了，大約就是這幾年間的事。近兩年來，銀鷹風(fēng)頭更甚，還有人說，鬧到這么人盡皆知，連朝廷估計也不得不管了。

“不僅龍紋劍在銀鷹手上，”楚霄繼續(xù)道， “那個傷者看來就是銀鷹追殺的目標，而裴兄你……”楚霄的目光落到桌子對面裴安的臉上， “則被銀鷹追殺之人襲擊……”

言下之意尚未明說，卻一個字接一個字地砸向裴安，裴安快哭了， “楚兄，我跟那幾位捕快兄弟說了有一萬遍了，我真不認識他——”

“是嗎我們倒也想信你啊。”門被啪一聲推開，丁雀大咧咧地走進來，看了看兩人， “可是裴公子你卻連夜出逃，讓咱怎么想呢”

裴安傻傻地看著從天而降的丁雀，楚霄抬腿一踢，一張椅子便飛向了丁雀，楚霄趁這時機起身跨上桌面，伸手一揪裴安衣領(lǐng)，扯著他就要從窗口往下跳。

往窗口探頭一看，楚霄心中一緊，陸敖劍已出鞘，就在樓下候著呢。楚霄迅速環(huán)顧一圈，窗外周遭的落腳點不多，他一個人自是能游刃有余，可是帶著手邊這貨……正思索間，身后刀風(fēng)簌簌，楚霄將裴安猛地一推，自己也往一旁一閃，丁雀的刀正好劈到兩人之間的窗臺上，砰地一聲，震耳欲聾，木欄頓時裂成了兩半，聽得裴安膽戰(zhàn)心驚——這捕快大哥是真打算要他命啊!

丁雀一臉玩味，手上卻來勢洶洶，刀刃亮得晃眼，看也沒看裴安一眼，卻精準地朝著他肚子就是一腳，裴安的后背在一片杯盤哐當中重重地往墻上一撞，悶得他一口氣堵在胸腔裏，連喊都喊不出來。踹完這一腳，丁雀轉(zhuǎn)頭朝著楚霄就是一刀橫劈而來，楚霄一個后仰，屏風(fēng)被撞翻在地，丁雀趁著他腳邊有雜物，又是數(shù)刀刷刷刷地追過來，楚霄眼前眼花繚亂，手邊沒有足以格擋的兵器，只得繞著斜倒在地上的桌子，生生地憑著身法和丁雀周旋。丁雀這不講道理的刀法著實晃得他腦殼疼，這么干架的真不像捕快，反而像個土匪。

裴安痛苦地悶咳了幾聲，撐著身體爬起來，想盡力給楚霄提供一點場外支援，靈機一動，艱難喊道: “劍……劍……”

他的佩劍吃飯時解了下來，就倚在墻邊，楚霄也想起了這茬，手握劍柄，一個瀟灑的轉(zhuǎn)身后，劍刃向著追過來的丁雀削去。

寒光一閃。

而后是極其清脆的哐當一聲。

丁雀手起刀落，楚霄和裴安一同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滑的劍身在丁雀的刀口下整整齊齊一分為二，劍的一半還在楚霄手裏，另一半掉落在地。

裴安張了張嘴，再也喊不出一個字來。

他的，十兩銀子……

沒事，楚兄怎么看都是比他正宗得多的江湖兒女，義字為上，應(yīng)該會保護他到底，不然就太喪盡天良了……裴安這么想著，混亂間再抬頭一看，楚霄毫不猶豫扔掉那半截殘劍，身輕如燕地躍上窗臺，如鳥兒向著蒼穹翱翔，足尖一點，嗖地一下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裴安: “……”

就是這么喪盡天良。

他對這江湖絕望了。

丁雀又一刀砍空，敵人索性就在他眼皮底下遠走高飛，他撲向窗臺，仰頭望去，嘖嘖驚嘆， “——還真有人會這種輕功”

真的有人會。裴安作證。而且真的有人的無恥沒有底線。裴安作證。

*****

承飛十一歲時，父皇就駕崩了。

承飛十一歲登基，至今十四年。在他的記憶裏，對父皇的印象一直不深。他出生時，父皇已年過五十。而就在他出生那年，母親才被立為皇后——父皇的第二任皇后。

關(guān)于父皇，承飛只隱約記得他那布滿皺紋的臉，總是不茍言笑，嚴肅得嚇人。承飛小時候最害怕的事，就是父皇來到他們的寢宮，或他不得不被帶著去面見父皇。不管他騎射練得如何，或是詩文背得如何，父皇好像都不在意，他表現(xiàn)得好，父皇只會冷淡地點點頭，他表現(xiàn)得不好，父皇則會投來一個令他絕望的眼神，但依舊什么也不說，拂袖而去。那之后，母后就會給他一頓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說他辜負了父皇，辜負了母后，辜負了全天下的子民。從小到大，承飛都被告誡，他是生來就要成為王的人，他此生的道路只有一條——當上天子。

他背負著這樣的重任，兢兢業(yè)業(yè)，片刻也不敢松懈，在深宮中一天一天掙扎著長大。

承飛以為，登基的那天，他就解脫了，母后也解脫了。登基之后，他才逐漸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從前，他與母后的共同敵人是所有外人，包括父皇。今后，他的敵人，是母后。

承飛榮升天子，母后也榮升太后，不僅掌管六宮，實際上也掌管著天下。承飛年紀小時，所有政事理所當然由作為攝政王的舅舅與母后共同代為處置，承飛過了弱冠之年后，朝政大權(quán)明面上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卻愈發(fā)感到在這片莫非王土的大地上行事之難，阻力之大，甚至連一條小小的法令，沒有母后的同意，他也推行不下去。

三個月前，戶部一官員在朝堂公開上疏，怒斥某州州牧勾結(jié)地方惡勢力吞并土地，逼得許多農(nóng)民落草為寇，州府衙門順勢將這些無家可歸的農(nóng)民當作惡賊抓捕，不分輕重全部處死，一方面不費一分錢就侵占了大片田地，另一方面還將此上報朝廷，作為本州打擊盜匪的政績云云……

承飛聽得目瞪口呆，多年來他批閱過的奏章從未見過如此駭人聽聞之事，全都是歌舞升平，盛世繁華，即便偶有旱澇災(zāi)荒，朝廷的反應(yīng)也極其快速，通常無需作為天子的他過于憂心。

承飛當場怒喝豈有此理，下令徹底追查此事，不僅是這個涉事的州牧，所有與他狼狽為奸之人都不許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