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飛甚少在朝堂之上發火，沒人勸得住他，也沒人敢勸他。那一天，承飛覺得自己隔空給母后傳達了一個訊號——他不再是十四年前那個在忐忑中被推上皇位的小男孩了。

朝廷雷厲風行展開了追查，不到一個月，案件水落石出——涉事的那幾戶農民都是刁民，常年惡意拖欠賦稅，州府沒收田產屬合法合理之為，那些刁民不僅不聽命，還對朝廷命官暴力相向，視律法威嚴于無物，那位州牧一顆父母為官之心，實是不得已，才從重處置。

涉事之州遠在邊境，承飛在都城的深宮裏讀著這樣的奏章，思緒想要飛出重重宮墻，看看外面真實的世界，每每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回來。他感到很無力，奏章上寫的這個故事聽起來很離奇，卻又好像十分合理，他想反駁，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想起最初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他憤怒陳情的那個官員，便命人傳喚，讓那人親自進宮來面見自己。然而等來的不是他要見的人，而是一條噩耗——那個他連名字都沒記住的小官員因被查出貪污受賄，被扣押追查，卻在受審期間上吊自殺了。

承飛怔住了。拳頭捏緊，許久，漸漸松開。親自帶回這條消息的李總管見皇上臉色鐵青，小心問候，承飛揮了揮手，讓他出去，今天誰也不見，權臣不見，寵妃也不見。

也許，在母后眼裏，他永遠都是個小男孩。

承飛近來常常想起父皇。小時候，他聽得最多的就是父皇的英勇事跡。父皇不僅親自打來了這個天下，而且以他的鐵腕手段把所有企圖居功自傲的臣下都治理得服服帖帖。母后在父皇面前總是小心翼翼，一舉一動都謹小慎微，每一個笑容都展現得恰到好處。承飛感覺得到，其他人也這樣，所有人在父皇面前都這樣。他自己也這樣。

不記得是哪一年起，總之是他登基前的那幾年，也就是父皇去世前的那幾年，他面見父皇的機會越來越少，還隱約聽到宮裏的一些傳聞，說是父皇瘋了。

在承飛記事前，父皇就大瘋過一次，那一年不知道父皇受了什么刺激，他不管不顧地下了鐵令，在全國上下追殺前朝舊孽，每抓一個都有重賞，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

就在那一年，借著這個由頭，全國不知出了多少冤案，不知有多少無辜者被打為“前朝舊孽”的行列，死得不明不白。也是在那一年，很多人都意識到，先王老了。

承飛對父皇只有對一個君主的敬畏，而沒有對一個父親的喜歡和依戀。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想起他。也許，他好奇是的，在這樣一種無力的困境裏，若是父皇，他會怎么做

整整一天，承飛沒有踏出寢宮一步，也不讓任何人進來。這就是當年父皇住過的地方，獨自住過的地方。這裏連擺飾也沒有太大變化，父皇雖已仙逝，余威卻猶在。無論如何，他是這片江山的開國皇帝，他帶給了百姓比前朝更好的生活。他即便也犯過錯，即便手上也沾染過鮮血，仍值得被銘記。

承飛從床上起來，不想去管自己的披頭散發，草草披上一件袍子，在寬敞的寢室裏踱來踱去。踱著踱著，他來到那幅掛滿墻面的《江山圖》前。這幅《江山圖》很大，是六個頂尖的畫師根據父皇口述的內容，花了一年時間才畫出來的。這張圖出生在承飛之前，歷史比承飛悠久，也遠比承飛更得父皇喜愛。父皇尤為珍愛這幅畫，再得寵的嬪妃或是皇子皇女，膽敢碰一碰這幅畫，父皇立刻就會大發雷霆，有一次還當場命人打死了一個冊封不久的貴妃的貼身宮女。母后對承飛叮囑過一萬遍，在父皇寢宮，一定要與這幅畫保持距離。

承飛站在《江山圖》前，仰著頭，久久地凝視著它。很奇怪， 《江山圖》裏的江山并不明媚秀麗，而是一片陰沈的血腥。一條河流蜿蜒而過，河水被染成了血色，地上四處是殘兵斷戟，以及橫七豎八的尸體，活人不多，一部分丟盔棄甲，像見了鬼一般地奔逃，另一部分或站或跪，遙遙望著同一個方向。那個共同的方向，就是畫面最右邊的一個土坡，一個以尸體堆成的土坡。土坡的最上方插著一把劍，在蕭瑟冷風中獨自佇立，無聲無息地頂天立地。那就是父皇終其一生都念念不忘的龍紋劍。

很多人都好奇地問過父皇一個問題——他自己在哪裏龍紋劍就是他的劍，為什么只畫龍紋劍，而不畫他

父皇心情好時，會答上一句: “我在這裏。”

然后，繼續望著《江山圖》出神。

現在，這幅畫是承飛的了。父皇的遺囑裏特意提到了這幅畫，明言不許動它一動，它就得留在那裏，千秋萬代，永世不移。承飛住進來十四年，不知為何，即使無人在旁，他也一次都沒碰過這幅畫。

承飛往前走去。一步，兩步，三步。終于，他與《江山圖》只有一臂之隔。終于，他抬起手。終于，他的手掌覆到了《江山圖》的畫面上。

觸感很粗糙，又很平和。承飛一路緩緩地摸過去，畫紙發出輕微的嘩啦嘩啦聲。待走到盡頭那座小土坡下時，承飛本想松手，卻不經意間摸到了一塊凹進去的地方。

那塊地方原本凹得不深，承飛以為是墻不平，好奇地又探了探，沒想到那凹陷處刷地一聲，自行縮了進去。

一陣低沈的隆隆聲碾過，整面木墻連帶著《江山圖》一同往左移去，在承飛面前足足移出了一道能容半個身子通過的縫隙。

承飛愕然半晌，從縫隙裏透出的黑暗朝著他壓過來。

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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鉆進縫隙后，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走道盡頭，是一道向下的樓梯。承飛心中默數，往下走了大約兩層樓的高度才到了底，然后又是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盡頭，轉彎，再轉彎，接著再轉彎……

眼前是一扇高大的鐵門。

承飛費了好大力氣，推門而入，端著一盞幽幽燈燭，一點一點地照亮這間神秘的地下室。簌簌聲起，若即若離，也許是爬蟲的痕跡。強烈的好奇撞開了承飛心中巨大的恐懼，他一步一步地走著，借著光線一寸一寸地審視著，靠著眼前所見及心中所想，慢慢還原出這裏的原貌。

這地下室的大小竟與他的寢宮差不多，由于只擺了幾個架子，顯得很是空曠。架子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些書，有幾本已非常殘舊，甚至還沾著血跡，想來是年代久遠，但承飛仔細看去，發現這些并非什么值得珍藏的孤本，如今市面上同類的書籍很多，這還得益于父皇建朝后大力推行科舉，興辦學府，促使民間重視教化，書自然也就多了起來。除了這幾本特別殘舊的書，其他的都較為新凈，只是一層厚厚的灰塵給它們添了不少年歲。承飛拿起一本，隨手翻開，滿頁密密麻麻的字體躍然而來，承飛認得出，這是父皇的字跡。

這些書……是父皇寫的承飛又拿起另外幾本，內裏照舊寫得密密麻麻，封面卻都是空白的，一個字也沒有。承飛不明白，既是父皇所作之文章，何以要藏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

燭光太暗，且所剩不多，承飛沒有時間細細閱讀，想把所有的書都抱走，又過于沈重，思慮片刻，先拿上幾本，反正這裏就在他寢室底下，隨時可以再來。

密室還未走到頭，承飛一手拿書，一手舉燭，往密室的盡頭看了看。在幽暗昏黃的燭光裏，他只能影影綽綽地辨認出一道模糊的輪廓。

承飛想了想，邁步朝前方走去。很快，他就到了那道輪廓跟前。

他看清了。那是一尊石雕像，是一個男人的形象，有真人大小，身穿鎧甲，高高在上——他正站在一座由尸體堆成的小土坡上。

他雙手握著一柄劍的劍柄，劍尖朝下，直指地心。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在這永恒的黑暗之中，他孤孤單單地一個人站著，站出了萬馬千軍的氣勢。他昂揚地遙望前方，盡管前方是重重圍墻。

那柄劍，正是龍紋劍。

那個男人，卻不是父皇。

*****

羊宜修這輩子記得最深刻的日子有好幾個——他和二哥被老羊和羊嫂帶回家的那天，清風先生離開的那天，他們將老羊，羊嫂和其他小牛村的村民下葬的那天，他們羊家三兄弟立下誓言，各奔前程的那天。

以及，今天。

軍帳裏，一道身影掀簾而入，聲音一如其人，沈靜平和， “宜修，我們攻下易城了?！?

羊宜修抬頭，沒有笑，也沒有其他表情，只點點頭， “好?！?

這一場攻城之戰，勝利本就是意料中事，只不過而今這勝利來得比預想的要早而已。

說完這個“好”字，羊宜修留意到對方異樣的神色，皺了皺眉， “泰和，還有事”

與羊宜修說話之人名為梁泰和，面色發白，身形單薄，眉宇陰郁，面容顯得既年輕又含著某種詭異的老態，是個第一眼就很難討人喜歡的人。

羊宜修第一眼就不喜歡梁泰和，直覺告訴他，他與這人相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