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追過去看，果然見小白狼一溜煙地向著營地外跑去。

自他們在營地中安頓下來后，小白狼就不肯再跟在他們身邊，而是在外面荒野中獨自游蕩。時常也有人說在營地外面看見了白狼，平宗囑咐不得傷害它。葉初雪有時也會在帳篷外面放些生肉，小白狼會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吃一些。

小白狼如今對人十分戒懼，誰都不肯親近，平宗見到它十分新奇，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道白色的身影了，才轉(zhuǎn)身掀開簾子進(jìn)去，笑道：“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小白這個時候在你門前轉(zhuǎn)悠，你說奇怪不……”他話說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帳內(nèi)并沒有點燈，一片黑暗中只看見葉初雪坐在地上發(fā)呆，倒是嚇了他一跳，連忙過去摸摸她的臉問道：“你沒事兒吧？發(fā)什么呆呢？”

葉初雪這才恍然回神，驚得只覺想要將面前的繡品藏起來，手本能地一收，隨即反應(yīng)過來，此時再有隱藏就太晚了。

平宗果然留意到她的動作，過去點起燈，看清她手中的絲絹，倒是也不驚奇。他早就猜到葉初雪定然對他有所隱瞞，也留意到繡品被她帶走，看見這情形笑了笑：“怎么，還在研究嗎？”說著，將繡品拿過來展開。

葉初雪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在他的神情因為看到多出來的四處畫微變時，心猛地揪緊。

平宗一時沒有說什么，只是仔仔細(xì)細(xì)將那四處新看到的圖看了一遍，才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們肯定有私房話誰，要不然費這個勁繡花做什么，畫一幅畫不就全都明白了嘛。”他說到這裏才抬眼朝葉初雪望去。

燭光映入他的雙眸，令他的目光尤其明亮不可逼視。他笑了笑問：“你打不打算告訴我，你們的私房話都說了什么？”

葉初雪搖了搖頭：“我不能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點點頭：“好吧，那我就不問了。”

他說完將那幅繡品遞到她面前：“你可以不告訴我她隱藏的內(nèi)容是什么，但繡在外面的，我要你保證沒有隱瞞。”

葉初雪接過繡品，不由自主地緊緊攥住它，手指與絲絹絞成了一團(tuán)，仿佛一個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死結(jié)。

他卻註意到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xì)打量她的面色：“我不問內(nèi)容，只是你告訴我你現(xiàn)在失魂落魄的樣子，是不是因為聽說了什么十分可怕的消息？如果你心裏難過可以告訴我，因為我可以安慰你。只有我能。”

她順從地迎視著他，幾次動了動嘴唇，卻都說不出話來。終究只是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壞消息。”

平宗笑了起來：“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她卻懊惱起來，突然抬頭問：“為什么你一點也不生氣？明知道我有事情瞞著你，也不逼我說出來？”

她這樣的質(zhì)問本就沒有道理，平宗卻像是心情極好，耐心地回答：“因為如果我逼你，你就會鐵了心跟我作對不告訴我。但我不問，你看，你現(xiàn)在就沈不住氣了吧。 葉初雪一呆，也驚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

一陣絕望涌上來，令她心灰意冷，怔了好一會兒，捂住臉頹然向后倒下。

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局面。一旦承認(rèn)了自己的心情，就不得不面對該怎么與他相處的難題。她會變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她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從來不擔(dān)心會傷害他。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終究會傷害他至深時，她已經(jīng)無法自已地開始產(chǎn)生畏懼。

平宗抱胸站在狹小的氈帳內(nèi)，看著她捂著臉躺倒在地上，盡力蜷縮自己的身體，像是要把自己縮進(jìn)一個狹小而安全的地方，好像那樣就能夠逃避開他的影響一樣。他竟然有種莫名的喜悅。

見過了太多她的堅定明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看她這樣仿徨糾結(jié)，尤其是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自己。那種成就感和打心底冒出來的自得，只有當(dāng)初在護(hù)送平宸重返龍城時，龍城百姓傾巢而出在通衢大道旁夾道歡呼時有過。

那一年他也不過二十三歲，卻已經(jīng)創(chuàng)下了堪與天比高的至高功勞，登上權(quán)力頂峰，位極人臣，聲望亦在頂點。那時候走入龍城時，他真切地意識到，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那些歡呼的百姓臉上的笑容是因他而現(xiàn)，飽經(jīng)涂炭的龍城是因他而重獲平安，雖然他只是騎馬伴隨在皇帝身邊，卻可以毫不含糊地說，龍城是他的，他當(dāng)之無愧。

如今當(dāng)他看著葉初雪的時候，便也生出了與當(dāng)年相同的成就感，征服天下，與征服一個女人相比，并不會更難。葉初雪說過，人心最難測，她也最喜歡玩弄人心。平宗最初覺得這話太過陰柔，沒有辦法靠武力取勝的女人才會玩弄人心。但是如今，他終于體會到了其中的妙處。

看著這個心智堅硬、機算無儔的女人，因為他而惆悵仿偟、俯仰嘆息，看著最堅硬冰冷的心為他融化，他只覺無比滿足勝過所有的歡愛。她越是如此糾結(jié)，他就越是開心。

平宗終于再也無法掩藏自己的好心情，一把將葉初雪拉起來：“我剛才看見小白了，我?guī)阏宜ィ　?

葉初雪始料不及，驚呼一聲，被他拽著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氈帳。

平宗只帶著她騎上自己的天都馬，奔出了營地，向著阿斡爾湖的方向奔去。

這是很久以來，他們第一次共騎。上一次他們身心俱疲，遍體鱗傷地去尋找那個洞天福地，在路上他問她是否愿意為了她放棄，被她婉轉(zhuǎn)拒絕。如今再次將她擁在懷中縱馬奔馳，平宗只覺平生快意之事，莫過于今宵此刻。

這日已經(jīng)是五月初三，天上一牙上弦新月，明亮皎潔，擁著云朵安逸地躺在半空中。夜空如洗，群星閃爍，一道天河從天邊斜斜劃過，河漢燦爛，一掃大半年來的陰冷孤寂。

平宗縱馬奔馳，馬蹄踏在剛冒出芽的草地上，四周的空氣中充滿了青草的芬芳。風(fēng)仍然料峭，落在面上寒意濃重，卻不覆凌冽。葉初雪嘆息了一聲，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中，仿佛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的風(fēng)光旖旎。

她知道他的伎倆，明白他是用這樣的良辰美景肆意縱情來誘惑她，讓她無可抑制地在他懷中沈淪下去，讓她無法離開他，永遠(yuǎn)無法離開他。

阿斡爾湖的水面上泛著粼粼星光。水浪溫柔地拍擊著岸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嘩啦聲。水邊的灘地地上通常不會有人駐扎，夜裏湖邊一片寂靜，只有星光為他們引導(dǎo)前路。平宗縱馬到了水邊，并不停下來，而是沿著湖水繼續(xù)向遠(yuǎn)處奔馳。

他發(fā)出長長的尖嘯聲，很快聽見一聲狼嗥從左近傳來。

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閃電一樣瞬間從遠(yuǎn)處飛襲了過來。葉初雪驚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歡悅地追著馬繞了兩圈，發(fā)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后面追著。葉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點兒，天都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當(dāng)它還是當(dāng)年的小東西么？”平宗笑了笑：“現(xiàn)在把它丟到狼群裏去，說不定就能打敗赫勒敦了，你別替它擔(dān)心。”

他們一路飛奔，一直到了遠(yuǎn)離平安蘇毗大營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擋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頂向外斜突，臨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沒了去路，平宗并不稍停，一拽馬韁，飛步躍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頂上橫臨出去的巨大石梁上才停下腳步。

這一場狂奔，就連天都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腹部劇烈起伏。

平宗將葉初雪抱下馬背，拉著她來到石梁邊上問：“敢不敢上去？”

葉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梁不過兩尺寬，像一柄從山體伸向湖面的巨劍，高高懸在水面之上。從上面看下去，遠(yuǎn)比在下面看起來要高得多，葉初雪走到石梁的頭上，剛踩了一只腳上去，便覺得迎面突然一陣大風(fēng)吹來，幾乎將她卷下去。

她驚呼了一聲，連忙后退，后背撞到平宗，被他緊緊用手臂環(huán)住。他在耳邊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怕死呢，原來也有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