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包法利夫人的時候，深怕自己亦是著了文藝的道，于是反省著自己那份虛有的情感，那份因為窺見一封信就為某個素未謀面愛著我親姐的男人而心動的情感。

那是從六年前開始，我從大學畢業，其實基本上什么也沒從學校帶走，有的只是六七百度的近視眼和端正的品行，而這兩樣東西本恰好都會讓我避開那封信，偏偏那天卻不然；要知道我和姐姐年歲相差不大，自小親密，傳統的中式教育，這樣的姐妹是要打小共享一個房間的，于是我們歷年和各自朋友的通信都是擱放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個柜子不同抽屜的，這兩個抽屜緊挨著，且都不帶鎖，這么多年了，我們都沒有開過對方的抽屜，偏偏那天不是。于是這樣的不偏不倚，讓我記住了那個叫男人，我把這定義為緣分。

那是一段從他們高中時代就開始的四角關系，人物是姐姐和姐姐的女友，那個男人和他的兄弟，故事的最后這原本四人各站一個角互相牽連的正方形關系，以姐姐和那個男人為對角線的兩點折成了三角形，姐姐的女友和男人的兄弟被對折合成了一個點，姐姐和那個寫信來的男人卻成了永遠不可能，因為姐姐所愛的是他的兄弟。姐姐在傷心后徹底退出，不愿再和過去的人事有分毫牽扯，我的姐姐甚至相親閃婚，蒙著眼睛向未知奔去。

那個男人的信就是在姐姐結婚前寫來的，它安靜躺著，執著地說他等姐姐五年；我想他應該是感受地到姐姐的絕望的，因為他也是傷心人，卻擔心姐姐因為沖動而后悔；他沒有直白地預測未來，字裏行間卻透著順其自然的心傷，他說他不會打擾姐姐的生活，他說姐姐不用勸他回心轉意，也不用倍感壓力，因為他也只是隨心而為，如今想等便等了，等到想法改變的時候就自然改變了。人生積極而為就是了。

我當時看完信佩服男人的孤勇，也明白了姐姐在結婚前短短幾周消瘦的原因，更多的是驚訝于原來在我所親近熟悉的人中也真的有看似不動聲色卻暗藏了這么多波瀾和糾葛的人事。當時我很單純，暗暗嘆息之余，凡事很快拋諸腦后，我想我和那個男人是一樣的，一直覺得車到山前自有路，只是他是真豁達有容量我是偽樂觀死腦筋，當然這件事我也是后知后覺。

繼姐姐有效率的相親成功結婚后，我也被家人給予了厚望，大家都希望我也能如此。這就像小時候，因為姐姐的不自覺難管理，爸媽把她送去了寄宿學校念書，而后過了兩年怕我重蹈覆轍他們也把我送去了寄宿學校一樣，我沒有太多選擇權。

我的相親對象接二連三，開始就不像姐姐那么順利，然后這才使他們猛然發現不知道我要的什么樣的人，才搬了椅子坐下來和我長談。

我媽問我喜歡什么樣的人。

我自然是沒有概念的，卻道年紀一定要比我大。

我媽問大多少。

我說不知道，反正要比我大，平歲小一個月都不行。

我媽說六十歲好不好。

我閉了嘴，翻了白眼。

那是第一年，我冒出來的對象標準。

第二年，我媽有些急，她說再這么下去，大家都會說我挑。

我說那就是我挑吧。

我媽說那你總要挑出個名堂來，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高矮胖瘦，斯文粗獷？

我說粗中有細，為人最好瀟灑一點。

我媽說這些不相處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和人相處。

我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是不想就沒去嘗試。

第三年，我也煩了，因為我似乎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樣的，我的憧憬太多了，條條框框，細到他需得寫一手好字。

我的標準七七八八使得每一次相親失敗都說不出具體的理由。

我媽終于忍不住了，她說找個對你好的，喜歡你的就好了，對方那么優秀做什么？

我說不優秀怎么行？

我媽說太優秀的人家也不會喜歡你呀。

她太有道理，我啞口無言，想想也是，嘀咕道那至少要找個兩情相悅的吧。同時我心裏也氣，氣我媽平時八點檔灰姑娘式的言情劇全白看了。

我媽還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還是不信。

第四年，我媽消停了，隱隱有順其自然之勢，從來不管兒女私事的我爸卻有些急了，他開始覺得我是真固執，主觀性太強，越長大越聽不了人勸，他開始感慨我會是個難題。

我對自己卻也是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婚后三年抱倆的姐姐玩笑勸我說少看點書就好，小說故事都是騙人的，亦或者不結婚也很好，她是后悔結婚的。

我說圍城。

姐姐說不全是。

我聞言想一想也是，于是我把自己定義為熱愛自由的那一類人，以前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自己，我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日后也是要傳統為□□的。

這一年我對自己大改觀，當我媽告誡我說再拖下去擔心只能找二婚的時候，我說二婚也很好，若是對方有孩子更好省的我生了。

我媽說我胡說八道。

第五年，家裏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家庭聚會時都在苦口婆心，說我身后的弟弟妹妹都要拔高找對象了，當時我也恰好正站在房間進出的門口，側了側身讓了讓道笑說我不介意弟弟妹妹們先行，這就給讓路。

我開始厚臉皮，相親也不大去了。于是第五年成了我這幾年過的最舒坦的一年，作息規律，心態舒松。

有了這一年的基礎，在過完農歷新年到了第六年的年初，在我某一天睡醒忽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的時候，我也十分地泰然處之，我思考了兩天，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我姐姐寫了一封郵件，交代了我偷看她信的事，我意識到我也潛意識裏給了自己一個五年的套，當我坦白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那些抽絲剝繭般的標準，其實就那個給姐姐寫信的男人。我說這很荒唐，我偷看了你的信還不夠，還要問你要寫信人的聯系方式，我想知道他結婚沒有，若是結婚了，我祝福他，若是沒有，我想追求他。

郵件發送后，我自然是很不安的，但不安歸不安，人還是快樂的，因為沒有答案之前人都是會自然而然保持希望的，哪怕直覺和預感幾乎已經給出了答案，我發現人其實天性是樂觀的。

姐姐很快給我回信了，在她的工作時間，她有驚訝有感嘆，但也單刀直入不得不告訴我說他在今年年初結婚了，這幾年他斷斷續續有給她寫郵件，問候她和她的孩子，偶爾也會說一說另外兩人的近況，當然也說他自己的。她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就是陽歷元旦后的年初，他說新娘選好了，婚紗選好了，準備結婚了，希望姐姐祝福他。姐姐說她祝福了他，同時告訴我，他早兩年就在德國定居了，如今新娘也是個德國女孩。姐姐說有時候，有些人事真的很奇妙，其實早兩年她曾有幾次想把他介紹給我，卻又覺得于他于我都很殘忍，卻不想我早已經上心了。最后姐姐安慰我，她陳訴了事實，她知道我需要時間消化，雖然我信裏說的輕巧，心裏定是很難受的。姐姐還自責說她是不是太不關心我了，好似錯過的責任在她。

姐姐的信，第一次我沒有看全，但是哭全了，我比自己想象中的難受，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我對自己說我甚至不認識那個男人，沒什么值得哭的，沒故事沒劇情按理來說是不值得哭的，但我還是哭了。

后來再細讀姐姐的信，雖然還是哭，腦子卻清醒了不少，我為姐姐對我的拳拳之愛感動，也為她端正的品行而激賞，姐姐心疼我卻到最后也沒有告訴我那個男人任何具體的情況和聯系方式，她知道婚姻意味著什么。

那以后我也便如以前一樣絕口不提這件事，也重新開始相相親，也乘著心有不甘的余勁看看德國的歷史，學學德語，不甘和難受成了我求知的欲望和動力，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不吃虧不做虧本生意的人，倒第一次發現自己挺好的。

再一年，我和朋友計劃去歐洲旅行，時間不多，只能選三個國家，嚴謹刻板的德國其實不在選擇范圍內，出于私心才將它排入計劃中，我說不出為什么，只是覺得去到歐洲，若是不去德國一趟，可惜。

我們計劃從意大利羅馬一路北上到米蘭，從米蘭轉到法國，再從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到巴黎，最后從巴黎前往德國。

前面的行程都是妥妥當當的，我們照著走，一路到巴黎歡喜又疲憊，但想到可以去看看德國，我只覺得時間走得太慢，巴黎固然有美麗之處，卻沒使我心生柔情，意大利也是，我揣著過客的心，做了一名板正合格的旅者。

但我再合格也沒有用，因為計劃趕不上變化，在前往德國的前一天，我收到家中傳來外婆病危的消息，我不得辭別朋友提前返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