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對著呼嘯的海風，用手裏的劍尋找地上沒有分開的花瓣時，我看到桃花鎮中央，我家那個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我跑回去，看見倒下的帶著火星的木片，它們燃燒得照亮了整個天空，絢麗得那么決絕。

廢墟裏，有一把閃亮的紅色劍。我撥開塵灰，看見劍鞘上面的幾個字：殺手之劍。

我知道了，這是娘給我留下的劍，也就是我的生命。

我抬起頭看著燃燒得熱烈的大火，煙火灰紛紛揚揚散開，木頭上到處是火的鮮艷生命。火光映著我冷漠的臉，我心想，我要去尋找挽月，我要殺死他，我要用他的血來祭奠我驟然失去的幸福。

因為，我恨他。

我從火堆裏拔出劍。

當我拔出劍時，塵灰下露出一個表面光鮮的黑匣子，古色雕刻環繞在上面。我打開，取出裏面的書信。并把它讀完。

三

裏面一共有四封書信。

“殺手之命，死。”

“十年前，無名島上桃花鎮，逸云與挽月在寒風崖比試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殺手之命，死。假如你不是最好的殺手，那么你就得死。要想不死，除非你是。”

最后一封最長，我反覆慢慢把它讀完，直至明亮的風吹過來，長長零亂的頭發垂下，覆蓋了我深黑色憂傷的臉。我什么都看不見。

我知道，十年前爹和挽月比試，按照先前預定比試二十回合，勝負不定。于是再加十回合，依然打成平手。爹和挽月互贈劍譜，相約十年后，讓各自孩子學會對方劍法，再來比試。

比試方法，竟是我娘提議的。

我看完，心裏掠過一句話。殺手之命，死。

我想起了爹臉上殘酷的表情。

我是殺手，所以我要殺死挽月。我提起劍，聽見獵獵的風聲，我的劍在風中鳴叫，叫聲撕咬著我的身體。

四

我出生在無名島上的桃花鎮，這兒有最凄美的落花，那是桃花。

我習慣在遇見眼前飄落的紅色桃瓣時，伸手拔劍，在劍帶著綢緞摩擦聲回到劍鞘時，她們分成兩片，甚至是更多，從我眼前招搖直下。

別問我名字，他們叫我殺手。

我記得十八歲了，我還在尋找挽月。在此之前，我不斷地殺人。不斷地讓許多咽喉在我眼裏出現鮮艷的裂縫。看上面汩汩溢出的鮮血，看鮮血和衣服沾在一起濕潤了那人的身體，最后冰凍，然后我微笑，最后微笑化為失望，冷漠。因為這咽喉中，沒有挽月的。

十八歲的我，路過每一座驛站，小鎮，傾聽裏面快樂的笑聲。我仿佛一個偷窺者，無法正視這些快樂和微笑，我想起自己驟然失去的幸福，心裏的憂傷就象冬天窗戶結起的冰花一樣冷。曾經我也有過快樂，也有過最真實的笑臉，爹無論如何嚴格要求我，打我罵我讓我在雪地裏臥上一天，我都能忍受。但請，請別，請別讓我失去幸福。

鎮裏的笑聲通常彌漫著血腥味，我認真地傾聽他們的快樂，這是我最寂寞的時候。每當我用手裏的劍，在每一個挑戰者身上劃開一條鮮亮的口子時，我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劍上的四個字看很久很久——殺手之劍。然后我想到，這是我的命。

每一片落花都會分成兩半，只要她們遇見我。爹當年的標準我已經超越，鮮紅的花瓣，我可以把她們分成兩片，四片，八片，甚至更多。

于是，在我腳踩過的花瓣裏，沒有一片，不是帶著一條明亮的傷痕。

五

十八歲的我，在一座遙遠的小鎮裏尋找挽月。我隱約覺得挽月會告訴我一切。我踩著細碎的冰花，踏過隔岸流水沖上來的水草，沿著十八歲的河流尋找挽月的足跡。

那一年，我在客棧遇見葉紫。她是一個年輕的女殺手，17歲。

六

我的劍一直都很快。

一路走來，沒人發覺我的劍出鞘過。但他們看見的從我面前飄落的花葉，無不被我劃開慘白的身軀，仿佛觸及我的面龐，就如同觸及鋒利的劍鋒，他們所看到的，是它們不久死去的面龐。支離破碎。

我仿佛沒有目的般活著。娘留下的，就是我背上的殺手之劍。還有劍上跳躍的生命。每天晚上，我在客棧的天井裏，和落滿井水的月光或者星光，撫摸著劍身，如同撫摸我的生命。我看著鳥群從天空飛越，浩浩蕩蕩趕往不同的地方，看她們疾空而過的背影，迅速地消失，看許多落葉，飄零在枝頭上端，看我的憂傷，鋪天蓋地。我靠著井水，很冷，冷風象劍柄，象劍鋒的殺氣。風在劍上低鳴，殺氣纏繞著我。我不清楚我為何而生存。我一遍一遍地思考，難道我生命的意義，就是用劍？用這把殺手之劍，在某人咽喉上劃出凄美的傷口看裏面迅速流滿整個大地的鮮血？

我不清楚。我想我娘和爹給我留下了太多疑問。

黑色的大地，有我追趕挽月的腳步，同樣有追趕我的腳步。許多渴望成名的劍客聞風而來，江湖傳說，只要殺了我，就能成名。于是，在每個雪花落滿大地的夜晚，我都在傾聽，傾聽許多冷漠的聲音從遠方趕來，帶著哭泣，帶著微笑。

微笑，殺了我，可以成名。

哭泣，假如我不死，他們就得死！

我笑了。這傳說何時開始流傳，我不知道。

我的腳步流轉，只身獨影行走在江南的水汽氤氳裏。一個水汽彌漫的夜晚，我在江南的遠鎮遇見那個叫顏紅的殺手。

這地方叫頃春。這兒有我家鄉的桃花一樣的落葉，但沒有鮮艷的紅色，我想念那些紅色，雖然她們恨我。我突然地十分渴望在所有紅色上用劍劃出鋒利的明亮傷口。

因為在我最深切的記憶裏，我一直懷念，也憧憬這么做。

顏紅說，我是殺手。我給了他一分鐘時間把話說話，因為我發覺他在顫抖，我為他的顫抖感到滿意，可笑，還有輕蔑。當然，我沒有把他立即殺死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也在顫抖。

殺手面對死亡的時候，也會猶豫。也會恐懼，不管別人的，自己的。

顏紅說，我知道你。你是殺手。

他的聲音在顫抖。嘴唇變成紫色。

他加重了語氣說，你可以輕易地在任何人咽喉上留下記號，作為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