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弗朗西斯隨亞瑟走在塞納河邊，慢慢步行回家。圣誕夜的巴黎一如既往地下著雪，漆黑的天幕，與去年相同只掛著一顆閃爍的孤星。但這一夜，地上行走著兩個流浪者，他們相互跟隨，相互陪伴，目及之處所至的也只有彼此。

亞瑟說：“你所做的一切，上帝都會看在眼裏的。”

弗朗西斯輕笑一聲。

這一夜塞納河的河面上多了不少木舟，都是小小的一葉，只能坐兩到三個人左右。這些小舟的船頭掛著一盞桐油燈，焰心一閃一閃的，遠看就像天上的星星。弗朗西斯聽見河面的中心，有個女孩在興奮地尖叫，似乎是被同行的男孩表白了。他對亞瑟說：“我不需要上帝看在眼裏，我只希望你能看在眼裏。”

亞瑟耳朵緋紅，就連這么暗的天，都能明顯地看得出來。但他并沒有給出弗朗西斯所期待的回答，他只說：“我不希望我的存在成為你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以前我覺得我是拯救你的，可如今我覺得我已經開始拖累你……”

“別胡說八道。”弗朗西斯驟然生氣起來，打斷了他，“你不是什么絆腳石，我也不覺得你拖累我。我需要你，這點，過去、現在、未來也不會變。亞瑟，縱然你不接受我，也不要隨意踐踏我的感情。”

最后亞瑟只好沈默。

來年開春，亞瑟收到彼得從魯昂寄來的信，緊接著，他開始著手把巴黎各大福利院裏的孩子送離這座城市。

那時弗朗西斯才知道，在勸誡皇帝失敗以后，亞瑟就開始計劃送離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他先是派遣彼得一路往西，尋找可以給孩子們落腳的地方，然后私下聯系教會裏信得過的神甫，盡可能地把孩子們送出巴黎。整項計劃都是秘密實施，因為他不想被皇帝指責叛國。至于塞西莉亞要去英國實施的另一項計劃，亞瑟始終緘口不言。

整整大半年，亞瑟一直忙碌在送離孤兒的路上。他把孩子們偽裝成唱詩班的孩子，租一輛馬車，把他們藏在車廂裏，再趁著自己外出布施時送到指定的地點。由于需要保密，亞瑟每次都是自己駕車，在完成日常的工作之余，還要騎上一夜的馬以通宵趕路。大部分時間弗朗西斯會陪著去輪流駕車，個別時候安東尼奧有急事找他，亞瑟就一個人去。若只有亞瑟一人，他就只能勉強自己。

戰爭正一步步迫近，亞瑟對自己也逼得越來越緊。有一次弗朗西斯沒陪亞瑟，原本約定好的接應的神甫也臨時有事。亞瑟竟然幾天幾夜不睡，就這么一路護送著孩子們，從巴黎到達加萊，足足兩百多公裏。那天他走到家門前，還沒找到鑰匙，就先一步地倒了下去。弗朗西斯回到家，看見倒在門檻上，還發起了高燒，嚇了一大跳，又拖又抱地把他弄進去，守了一夜，才好不容易退燒。

后來還沒養出些許血色，亞瑟就急急忙忙地往床下爬去，被弗朗西斯氣得狠狠地訓了一頓。弗朗西斯端著滋補的雞湯破口大罵：“你要死，我不介意去國家軍火庫裏搶一把槍，先把你一槍崩了，然后我再自殺，那就如你所愿了。”要這么狠的惡言，亞瑟才消停。

而正當他們為此事爭吵之時，巴黎城內的老百姓開始競相奔走。

“法國吃敗仗啦！皇帝在色當投降啦！德國人要打進來啦！”

該來的終歸要來。

之后的護送都在普軍壓境的恐懼中進行。九月中，亞瑟護送最后一批孩子出城，同行的還有弗朗西斯。他坐在駕駛位之上，亞瑟的旁邊，驅使馬匹往城外走去。路過波旁宮時，他看見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宮門前，不知做著什么。他避開那些人，趕了一段路，突然聽見后面的人群有人高喊：“自由、平等、博愛！”

還有人喊了“共和”一詞。

弗朗西斯要趕路，便沒有多做停留。等出了城，走進郊區的鄉道，他才問亞瑟出了什么狀況。

亞瑟告訴他：“帝國本來就是一個短暫、易碎的泡沫。嘗試過自由的人民不會允許一座名為‘君權’的大山再次壓在他們的頭上，自1789年那場革命起，法國就註定了未來必然只能走上共和之路。”

“所以，他們要重演那場革命？”弗朗西斯問。

“不好說。”亞瑟說，“人民的力量太弱了，而且，還有普魯士的逼近。”

這一路上亞瑟一直神色凝重，弗朗西斯也不便過多地詢問些什么。到了約定的地點，亞瑟循例把車廂裏的孩子一個個地抱下去，清點人數，再統一交給接應的人。他數了一遍，再數了一遍，待數到第三遍的時候，他的眼裏終于露出了恐慌。

弗朗西斯問他怎么了，他顫抖著聲音說，少了一個孩子。這時，人群中有個女孩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

那女孩怯生生地說，少了的孩子叫勞拉，她要跟自己喜歡的男孩表白，于是偷偷下了車。

亞瑟是問她表白的地方在哪裏，那女孩先是閉著嘴不愿說，后來在一眾大人炯炯的目光之下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接著，亞瑟拉著弗朗西斯二話不說跨上了馬，目標是馬約門。

護送的孩子都是有標記的，亞瑟每次出發之前，都會在他們的手腕處纏上一條紅色的絲巾，上面繡有孩子們的名字，以便后續的人辨別。但巴黎局勢動亂，普軍蠢蠢欲動，要快速找到一個偷跑的孩子也并非易事。亞瑟以最快的速度驅使馬匹跑回了城，跑進城區時，又被洶涌的人潮擋住了路。那群聚集在波旁宮前的示威者又多了一些，他們從協和廣場出發，擠滿了塞納河上的整座橋，“共和”的吼叫響徹天際。亞瑟下了馬，拉著弗朗西斯從人潮縫隙中艱難地擠過去，還差點被推下了河。等好不容易擠出人群，亞瑟的衣服已經被撕爛了。

他們一路往馬約門方向奔跑，時不時能夠聽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炮響。普魯士人已經越來越近，抵擋他們的城門也岌岌可危。慢慢地，炮聲開始變得頻繁，從一開始的四十分鐘一次，到半小時一次，再到二十分鐘一次。

又是一聲炮響。

那時他們跑過一片居民區，身旁是林林立立的房子。在某個瞬間，弗朗西斯的心突然閃過一陣莫名的不安。那很難說明緣由，大概是過去長時間處于恐懼中時養成的一種對危險的直覺。幾乎是被本能驅使，弗朗西斯迅雷不及掩耳地抱緊亞瑟，把他撲倒在地上。同一時間，頭頂一聲巨響，他們身旁的房子，倒塌了。

兩人都受了傷，弗朗西斯撥開壓在他們身上的碎磚斷瓦時，感覺到額頭隱隱作痛。翻滾的硝煙之中，亞瑟滿身塵土，鮮血順著太陽穴往下滑落，染紅了半張臉。他暈暈乎乎的，還在掙扎著要爬起來。弗朗西斯扶著他，問他要不算了，太危險了，更何況那女孩也不一定在那裏。亞瑟虛弱地撐著地面，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睛裏迸發出了堅定的光芒。

他說：“不，我必須找到她。”

弗朗西斯只好扶著他，在炮聲之中，在煙塵之中，在殘垣斷瓦之中，在逃命的人群之中，逆道而行。

然而命運往往是殘酷的。盡管亞瑟最后還是得償所愿地找到了那個丟失的女孩，但她已經死了。她小小的身體被埋在一堆瓦礫底下，只露出一只纏著紅絲巾的手。待亞瑟把她從廢墟之中挖出來時，她早已停止了呼吸，小小的，滿是污血的臉，瞪得大大的眼睛，寫滿了恐懼。

炮聲仍在繼續，又有一枚流彈在不遠處炸裂。他們來不及埋葬那個女孩，只好暫時撤離。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回家，只在附近找一處福利院躲進地下室去，等待炮轟的結束。那福利院是空置的，多虧了亞瑟，住在裏面的孩子已經早一步地全部離開。弗朗西斯找來干凈的毛巾，燒了一壺水，用來擦拭傷口。

他還找來幾個罐頭，打算用作兩人的晚餐。他叫了亞瑟幾聲，對方卻沒什么反應，一聲不吭地跪在桐油燈盞燃燒的火焰旁邊，握緊十字架，不清洗傷口，也不吃東西。亞瑟的血已經干了，粘在臉上，暗紅色的，仿佛一灘腐敗的銹跡。

弗朗西斯發現他一直在簌簌地發著抖，簡直猶如一片狂風中的葉子。他過去摟住亞瑟，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輕聲道：“害怕是正常的，這種情況人人都會害怕。但沒關系，我在這裏，我陪著你。”

地下室暗沈沈的，他看不清亞瑟的神情，但他能感受到亞瑟抓在他衣擺處的手越揪越緊。很快地，他的肩膀變得濡濕。亞瑟從一開始的默默流淚，逐漸小聲嗚咽，到最后，放聲痛哭。

他流著淚說：“我救不了她，與那時一樣，與七年前一樣，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你被黑暗吞噬，卻什么也做不了，誰也救不了。”

就像最后一根苦苦支撐的稻草終于被壓垮了，就像唯一一堵岌岌可危的堤壩終于決堤了，一個人再要強，經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也總有崩潰的時候。而黑暗是最能誘發人心脆弱的種子，置身在黑暗之中，只需稍稍一推，人就這么崩潰了。

“上帝告訴我，人做了錯事，就理應受罰。我從來都做得不好，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做得更好。我知道，這是我的罪孽。是我把你推進深淵，你理應恨我。”

弗朗西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才能讓亞瑟冷靜下來。如果他是上帝，或許會知道。而亞瑟如此深愛著上帝，在他最需要祂的時候，那位天神卻沒有給過亞瑟任何的啟示，任由他跪在這裏靠在一個異端的懷裏失聲痛哭。

這就是上帝，高高在上地坐著祂的王座，俯視著這一切。祂不曾做過什么，也不試圖做些什么。祂只在天上，冷眼旁觀地看著祂的子民在地上受苦，看著他們掉進深淵，也無動于衷。

所以弗朗西斯從不相信上帝，他只相信他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地吻著亞瑟血染的額頭，吻他流著淚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不，我不恨你。我愛你。亞瑟，我愛你。”

外面又響起了炮聲，一陣又一陣，尖銳的、急促的，轟隆隆、轟隆隆……仿佛要撕裂他們的神經，也仿佛要撕裂他們所處的世界。然而世界末日與他何干？就算這一刻就立即死去又如何？他恨著整個世界，他唯獨只愛這個世界的亞瑟·柯克蘭。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