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臨時政府發起控訴但無果，得到的答覆是目前人手不夠，剛好他閑著也是閑著，與其無所事事還不如物盡其用為國家出一份力。這話太過一針見血讓人無法反駁，于是弗朗西斯在不情愿之下，讓三個外國人搬進了他分配到的那間狹小的宿舍。

四人吵吵鬧鬧，也算是為弗朗西斯無聊的獨居生活增加了一點樂趣。

仗依然在打，相比戰場，弗朗西斯所處的地方平和得不可思議。普魯士人炸毀了巴黎的許多建筑，卻唯獨留下醫療隊駐扎的帳篷，仿佛是故意放過他們。有人說這是人道主義精神，畢竟*《日內瓦公約》1中規定，醫生在戰爭中是不能隨便殺害的，這是一個國家對其敵人尊重的體現。

然而弗朗西斯覺得這是普魯士輕蔑的體現。因為就算他們盡最大的努力治好負傷歸來的人，再把他們送回戰場，法國也必輸無疑。他知道，城墻之外所有的抵抗全是徒勞的。

十二月，弗朗西斯在醫療隊的帳篷之中看見了彼得，連他也走上戰場了。陸陸續續地，他在傷兵營中越來越多地看見過去熟悉的教會人士。他們脖子上依然戴著十字架，雙手卻沾上鮮血。這是對上帝的背叛，死后是要下地獄的。

某天，弗朗西斯在午飯時間攔下了彼得，問他為什么不留在亞瑟的身旁。彼得背著長槍，掰掉長棍面包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仔細地裝進袋子裏。他鄙夷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他一邊啃著那一點點面包，一邊說：“上周，先生的家被洗劫了。餓壞了的難民搶走了他園子裏的菜苗，還有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干糧。現在，我們只能指望我上戰場分配下來的這點食物。”

之后彼得離開，弗朗西斯在原地站了半晌。街上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那三個需要監視的三個外國人在一旁吵鬧。

他是在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奔跑起來的。那時天剛下完雪，路面濕滑得很，在上面奔跑一不小心就容易摔跤。弗朗西斯連摔好幾次，可他爬起來以后依然要玩命地奔跑。他跑過曾經與亞瑟一起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在一堵又一堵的圍墻之后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接著他看見一棟熟悉的房子。

過去環繞那棟房子的是一座美麗的花園，有葡萄架子，有秋千，有鳶尾與玫瑰縱橫交錯的花田。如今它已經破敗了。除了一座被踩壞的秋千，園子裏空落落的。一陣風吹起，塵土挾裹沙礫席卷整座莊園。

亞瑟背對著鐵門，在修覆秋千斷了的繩索，有個年輕的修女在幫助他。

寒風陣陣，呼嘯而過，仿佛誰在凄慘哀嚎。亞瑟時不時地咳嗽幾句，坐在幾塊破木板迭成的矮凳子上艱難地深呼吸。那修女半蹲在他旁邊，幫他捋著背部，憂愁地說：“先生，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所做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呢？”

“就算沒有意義也要做。”這時亞瑟轉了過來，弗朗西斯看見他原本就清瘦的臉龐更加地瘦，他的兩頰深陷下去，顴骨明顯突起，那是長期得不到溫飽病態的面容。亞瑟說，“戰場上的人仍在努力，我們也不能認輸。”

“可是，我聽說，我們是不可能贏的。皇帝已經投降了，為什么我們不能投降呢？”

“聽著。”亞瑟擦了一把嘴唇，虛弱但堅定地說，“皇帝投降了，但巴黎人民沒有投降。他們明知道會輸，但依然在戰斗。那是因為，他們在為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尊嚴而戰。投降，與被打敗是不一樣的。投降了，或許你還能茍且而活，可同時，你也無法成為你自己了。”

弗朗西斯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方才他只一股腦地往前跑，等真正看見亞瑟了才想起兩人已經分開的事實，所以他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基爾伯特因為被命令不得遠離弗朗西斯，于是跟著一并圍觀了這過程。回去的途中，弗朗西斯一直不說話，基爾伯特隨口一問：“那個病懨懨的小子，是你的朋友？”

本是活躍氣氛，奈何弗朗西斯心情極度不佳，基爾伯特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停了下來，陰沈地看著普魯士人，后者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語言上的不妥，繼續說：“他太天真了。尊嚴從來都只存在于劍鋒之上，就像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弗朗西斯一點也不想聽見基爾伯特談論亞瑟。他與亞瑟理念不合，可不代表會容忍亞瑟遭受別人的侮辱。他強忍著怒火，嘗試客氣地讓基爾伯特閉嘴卻無果。普魯士人無視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弱小就得挨打，你踩死一只螞蟻，會因為螞蟻奮起反抗從而尊重它嗎？你不會。弱小的東西被消滅，甚至可能只是別人的一時興起……”

“弱小”二字就像一個控制怒火的開關，讓弗朗西斯完全失控了。他一邊怒吼著“你沒資格談論他！”一邊朝普魯士人掄起了拳頭。他在獄中之時就常常打架，因為好斗而練就了一身不錯的功夫。然而面對基爾伯特，他還是以壓倒式的差距一下子慘敗了。對方快速鎖住了他的手腕，僅以一記膝擊就把他輕松放倒在地。

弗朗西斯躬著身體躺在雪地，腹部是撕裂的痛。他輸得太快，實在是恥辱極了。基爾伯特既沒有向他道歉，也沒有半點扶起他的意思，只雙手插兜站在他的身旁，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他聽見普魯士人用鄙夷的語氣說：“知道嗎？小白臉。只有強大得讓人無法忽視才能獲得別人的尊重。若不是因為你是伊莎的朋友，剛才我很有可能因為一時興起就把你殺了。”

塵埃和風雪肆虐而起，不留情面地灌進人的喉嚨。弗朗西斯眼前天旋地轉，世間萬物如流水一般不停地從他的視線裏飛速逝去。他直楞楞地望著前方逐漸模糊的蒼白雪地，普魯士人堅硬如鐵的黑色鞋頭，心裏全是不甘，又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在那一刻，他終于承認，他太過弱小，保護不了亞瑟。所以亞瑟讓他離開，是對的。

to be continued.

chapter end notes

*1《日內瓦公約》是1864年由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瑞士日內瓦發起的一項針對戰爭中關于保護平民與受難者的國際公約，有“戰爭狀態下，敵對雙方不得殘殺平民、戰地醫生、俘虜”等一系列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