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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7日，在波爾多召開的國民議會上，阿道夫·梯也爾當選為第三共和國的首任總統。

他曾是七月王朝的首相大臣，對保皇派持溫和的批評態度。他以資產階級的一份子自居，卻讓君主派占據了國民議會。激進的共和黨人并不信任他，在他執政以后的第三天，一個由激進團體組成的革命黨誕生了。其追隨者聲稱，“*要采取一切手段打擊資產階級特權、摧毀其領導地位，爭取工人在政治上的崛起1”。

一時之間，“社會平等”成了巴黎市區傳播度最廣的流行語。工人、大學生，甚至連街上的流浪兒都把“平等”一詞掛在了嘴邊。革命勢力迅速壯大，嚇壞了住在富人區的貴族。因為懼怕1789年與1848年的革命再次上演，部分有錢人開始逃離巴黎。

梯也爾被選為總統以后，《立憲報》在頭版發表了一篇文章，裏面用加粗字體引用了柯克蘭主教在總統選舉議會上說過的一句話，“共和國是讓法蘭西各黨派分歧最小的政體”。有理由相信，法國能夠保留共和制是主教先生周旋的結果。不過也有人認為，這只是君主派為了平息民憤暫時的妥協，因為《立憲報》本來就是保皇黨報紙。2月24日，1848年革命的周年紀念日，大批民眾聚集在巴士底廣場抗議示威。兩天后，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將一批原由軍隊撥給國民自衛軍的大炮運到了蒙馬特高地上，還沖進監獄，強行放走了部分在押政治犯。

巴黎正逐漸走向失控的局面。亞瑟自總統選舉議會完畢以后仍未歸來，只在期間寄了一次信件給弗朗西斯，上面提及，他無法歸來是因為有人請他到家裏做客，語氣平和，字裏行間寫的全是瑣事?？棺h過后的第二天，《立憲報》發表了一篇對柯克蘭主教的訪談，上面詳細記載了主教先生對新任總統的讚賞與對國民議會的認同，其中一句話還作為頭條標語被印刷在了頭版。

那句話是：“總統先生并不是國民議會策劃的廢除共和國的工具?！?

那天過后，有激進分子沖進了柯克蘭主教就職的教堂，打著“清理叛徒”的幌子把裏面洗劫一空。修女們都嚇壞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強盜一樣撕碎踩爛主教先生最愛的書籍，卻無能為力。當天晚上弗朗西斯難以入眠，捧著亞瑟寄給他的那幾張薄薄的信箋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來一個壞消息，那就是亞瑟被扣押在了波爾多，對方分明希望利用亞瑟的聲望來平息民眾的怒火。

而讓弗朗西斯最心疼的是，亞瑟已經處在那種境況了，仍在信件的末尾試圖安慰他。他寫道：「別擔心我，也別過來，我一切安好，倒是你，萬事小心?！?

2月27日，德國軍隊大搖大擺地開進巴黎，從盧浮宮到香榭麗舍大街再到凱旋門，一路招搖過市。緩緩行駛的華麗馬車上，德國軍官摟著法國女人得意地對著路人招手。

這一幕刺痛了巴黎人民的心，讓他們對這個懦弱的新任總統更加不滿。幾乎每天都有人在巴士底廣場抗議，巴黎暴動四起，仿佛再次回到1789年7月14日的前夕。

自德國人進了巴黎，幾乎沒有民眾不討厭他們。政府的高官帶他們去紅燈區作樂，就連平時搔首弄姿的妓女都對他們投以白眼。然而戰敗者始終是戰敗者，民眾再不滿，當局也只能視而不見。

基爾伯特仍未離開巴黎，終日跟在伊麗莎白的身旁。戰爭停止，醫療隊解散，許多店鋪重新開業，伊麗莎白又重新當起酒館的老板。基爾伯特厚著臉皮寧愿不要工錢也要強行留在酒館裏當伙計。伊麗莎白煩躁得很，又攆不走這個死活都要追求她的德國人，于是把他丟進了后廚，眼不見為凈。

安東尼奧已經決定隨羅維諾一起回意大利了，于是開始打點一切，為日后在羅馬的生活做準備。他回英國提走了所有的存款，還賣掉剛買不久的房子，拎著一大筆錢回來。羅維諾還是煩他，卻不像以前一般討厭他了。偶爾安東尼奧問他東西，他也愿意搭理他幾句。當然，羅維諾一如既往地時常罵安東尼奧。盡管他已經不再試圖偷跑了，卻沒有親口給予一起走的承諾，并且，他似乎仍然保留著要追隨基爾伯特的可能性。

弗朗西斯回過酒館幾次，在他辦事路過的時候。如今他已經不再回去工作了，而是與弗朗索瓦，還有其他社會黨的一些同志一起為工人爭取權益。他也沒有搬回亞瑟的家，與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外面合租房子。因為亞瑟的家始終是圣潔、不容玷污的，而他早晚會成為革命者的一員。那是一條伴隨著血腥與死亡、激進與瘋狂的道路，一旦走上，就再也無法回頭。

如果路過酒館，弗朗西斯不趕時間，會進去裏面探望一下他的老朋友。屆時，伊麗莎白會端出上好的菜肴，安東尼奧提供酒水。他們三人，就如往日戰爭還未爆發之前暢所欲言天南地北地聊。有時羅維諾插上幾句，有時在后廚幫忙的基爾伯特坐上來一起喝酒?；鶢柌仉m是弗朗西斯討厭的德國人，卻是個自來熟，性子與伊麗莎白一樣豪爽、灑脫，尤其上了酒桌，因此弗朗西斯還知道了不少那個他拿她沒辦法的老板娘年少時期的蠢事。每次基爾伯特要酒后吐真言，伊麗莎白總是立即站起，連酒都不喝了，尷尬地喚來伙計，要把醉態酩酊的德國人拖回后廚，而那時，就是弗朗西斯難得看見老板娘露出嬌羞一面的時候。

酒館就像一處可供休憩的花園，在弗朗西斯奔赴革命的路上，給予他片刻的放松。那裏有歡聲，有笑語，有酒，有肉，還有他的老朋友。當他在那裏獲得越多的快樂，他就越發地感激亞瑟過去在他把自己裹成一只厭世的繭時推了他一把，不過一想到亞瑟，他就又開始擔心。

二月底，亞瑟寄來第二封信，再次強調不用擔心他，還說已經獲得準許，不日即可回歸。弗朗西斯翻著幾張薄薄的信箋，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地再次失眠徹夜。他不知道亞瑟在波爾多遭了多少罪，也不知道他用了怎樣的方式得以說服對方放了他。但他知道，自那兩篇以亞瑟的名義發表的讚頌新政府的文章都未能熄滅民眾的怒火以后，早晚一天，亞瑟會作為一顆無用的棋子，毫不留情地被舍棄。

而他無法阻止，甚至需要親手推動這一天的到來。

那時弗朗西斯正在拜訪巴黎市內國民自衛軍的軍營，努力地說服著他們加入社會黨的陣營。亞瑟的書信就像一枚觸發反應的催化劑，讓他再無顧忌。最后，他成功地說服了260個營地裏的200個，這對勢弱單薄的社會黨來說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可觀的戰力。

巴黎的暗潮風起云涌，如同1789年的前夕，如同1848年的前夕。那一天，弗朗西斯從一處營地歸來，正準備把他獲得支持的好消息帶給他的戰友們。路過旺多姆廣場，他看見一個看起來像政府高官的人帶著幾個德國軍官正在拿破侖紀念圓柱下評頭點足。他討厭德國人，也討厭政府官員，并未多作停留。一個小時以后，他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與戰友們匯報了情況，并商議好日后的計劃，再次路過那裏時，他第二次遇見那幫人。

這回那個法國官員已經不在了，只有三個德國軍官靠在圓柱上一般抽雪茄，一邊高聲地說著話。

他們在說德語，弗朗西斯聽不懂他們口中的內容，不過從他們淫穢的表情與動作，可以猜測出來必然不是什么好話。盡管憤怒，弗朗西斯也不想招惹他們，于是抬步打算離開。

剛走兩步，他聽見一聲尖叫，回頭一看，發現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約摸十七八歲，估計是剛好路過，然后被那三個德國人纏住了。

她長得非常漂亮，卻很瘦，著一身打滿了補丁的麻布裙，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德國人興許是看中了這一點，三個人拽著她的手不放，一直試圖把人往懷裏帶，還嬉皮笑臉地輕薄那姑娘的臉。姑娘害怕極了，又無力反抗，只得流著眼淚哭泣。

其中一個德國人解開了姑娘襯衣的紐扣，另一個人把手伸進了她的裙子。姑娘尖叫著，掙扎著，蒼白的皮膚，裸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時已是傍晚，周圍沒什么行人，就算她被拖進草叢裏也不會有人發現。不過就算最后真的被發現了，也只會落入不了了之的結局，即便其他人再憤怒，那姑娘再委屈，他們也不會得到嚴重的懲罰。

這，就是戰敗者的宿命。

弗朗西斯躲在暗處，思索著該如何救下那個可憐的姑娘。他沒帶槍，也打不過那三個強壯的軍官。貿然跳出，只會既無法救人，同時搭上自己。正當他在思考如何智取的時候，他感覺到，他的旁邊突然刮起一陣強烈的驟風。一個壯碩的身影，從他的身后沖了出去。

是基爾伯特，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別打了德國軍官們一拳，趁著他們楞神的空檔，把姑娘拉離了三人的中心。

“根據《日內瓦公約》，你們沒有權利對戰敗國的平民做這種事情，欺負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漢？”基爾伯特說。

他對那些人說法語，似乎是故意說給姑娘聽。姑娘被嚇得腿軟，靠在他的懷裏顫抖著，泣不成聲。那三個人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基爾伯特，不知為何突然對姑娘失去了興趣。

他們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似是幸災樂禍。其中一個人陰陽怪氣地說：“這不是大名鼎鼎的貝什米特中尉嗎？果真如傳聞所說，主動請纓潛入巴黎城內搜集情報，實際上是為了通敵。”

基爾伯特沈下臉，說：“我從未背叛過德意志。”

“這話你還是去跟上校說吧，他等你的消息等可久了?！?

那三人走后，弗朗西斯上前，與基爾伯特一起護送那可憐的姑娘回家。

“貝什米特中尉?！备ダ饰魉瓜?，“假如我把他騙進組織聚集的地方，偷偷把他殺了，那么德國將失去一位未來的將軍。”

一路上，弗朗西斯浮想聯翩，一會兒琢磨著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德國人的計謀，一會兒又為伊麗莎白的友誼而對自己鄙視不已?；鶢柌仄沉怂谎?，像是看穿他心思，淡定地說：“別想了，你殺不了我?！?

弗朗西斯想起基爾伯特的身手，以及自己曾經慘敗的經歷，打了個馬虎眼糊弄過去。少頃，德國人突然說：“你會向伊莎隱瞞的，對嗎？”

弗朗西斯剛想用有關德國的情報來跟基爾伯特討價還價，結果還未開口對方就搶先道：“該坦白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弗朗西斯就這樣不幸地失去了搜集情報的大好機會。

第二天，旺多姆廣場人山人海。

那時弗朗西斯正在附近的咖啡館與弗朗索瓦商議下一步的計劃，有幾個人跑進來，對周圍的人大聲道：“是真實的鞭刑，全是血，太可怕了?！?

另一人說：“反正受刑的是個德國人，就算死了也不關我們的事?！?

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在廣場上看到的情形。一個德國軍官赤裸著上身，跪在旺多姆廣場的拿破侖圓柱之下，被另一個德國人施以鞭笞之刑。

有精通德語的人向圍觀的群眾翻譯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據說，那位被鞭打的軍官是個中尉，普法戰爭時期曾潛入巴黎搜集情報。前期，他為軍隊搜集了不少有用的情報。到了后期，當戰況越發明朗，軍隊發出召集令之時，這位中尉卻莫名其妙地與營地斷了聯系。

中尉無法解釋自己擅自逗留的理由，盡管他并未做出背叛軍隊的事情，但切切實實地違反了軍紀，于是他被上級懲罰在大庭廣眾之下施以鞭刑。

弗朗西斯覺得這故事耳熟得很，故事裏的主角仿佛在哪裏聽過。議事完畢，他路過旺多姆廣場，見圍觀的人仍舊堵在那裏，突然心生好奇，便擠進人群中瞧瞧熱鬧。

結果他發現，故事裏的主角不僅認識，而且相熟得很。那位大名鼎鼎的中尉，原來就是讓他又不服氣又無可奈何的基爾伯特。他的背部，已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