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發(fā)現(xiàn)伊麗莎白恰巧也在人群裏。她交叉著手臂，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看著。弗朗西斯好不容易擠到她的身旁，問道：“怎么轉(zhuǎn)眼就變成這樣了？”

“大哥他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當著酒館所有人的面向師父坦白了他的身份。”羅維諾不知從哪個旮沓像只土撥鼠似的鉆了出來，說，“當時他拿著一束玫瑰，單膝跪在地上，我們都以為他要求婚，正吹口哨起哄呢。結(jié)果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伊莎，其實我一直在騙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我是一名德國軍人。’”

“他一說起德國軍人呀，氣氛就開始炸裂了。”安東尼奧也不知從哪個旮沓鉆出來，接著話頭繼續(xù)說，“那些剛剛還起哄著‘嫁給他’的人，轉(zhuǎn)眼間就成了憤怒的斗牛。他們往他的身上丟東西，有什么丟什么，一邊丟還一邊大吼著‘德國佬滾出去！’”

“可憐的大哥。”羅維諾嘆氣道，“他那么喜歡師父，為了師父違反軍令，留在這個人人都希望他死的地方，卻還是沒能得償所愿。”

“女人心，海底針呀。”安東尼奧同樣嘆氣道。

“紅粉窟，英雄冢呀。”羅維諾繼續(xù)嘆氣道。

羅維諾與安東尼奧一唱一和，也不知是真的在感慨，還是故意說給伊麗莎白聽。那端刑罰已經(jīng)完畢，抽鞭子的人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出。基爾伯特不由自主地倒下，但很快地，他用手肘撐著地板，讓自己勉力爬起。

他爬不起來，只能半跪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后背被抽得皮開肉綻，就像一個戰(zhàn)敗的俘虜。接著他仰頭望來，朝著伊麗莎白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輕喚一聲“伊莎”。

圍觀的法國人都不喜歡他，他們咒罵他，譏笑他，朝他吐唾沫星子，一遍遍地吼著“可惡的德國佬”，有個別的，甚至撿起地上的石子用力地往他的身上丟去。他的額頭掛滿汗珠，眉頭因疼痛而微蹙，卻咧開雙唇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弗朗西斯看見德國人微笑著，用傷痕累累的手伸進口袋裏，摸出一枚鐵十字勛章，舉在伊麗莎白的眼前。

“我實現(xiàn)了你的夢想，現(xiàn)在，我是一名合格的軍人了。”基爾伯特說。

他的膝蓋跪下了，但人格沒有下跪。弗朗西斯始終不喜歡德國人，可基爾伯特是唯一一個使他敬佩的。清理上，作為法國人，他并不喜歡他的朋友與德國人在一起；可是法理上，作為朋友，若伊麗莎白選擇與基爾伯特在一起，他會衷心祝福她。

然而，正如安東尼奧所感嘆的，女人的心是海底之中永遠無法摸透的細針，伊麗莎白依然不曾表示過什么，她如以往無數(shù)次拒絕他追求的那時候，冷漠地掉頭走了。

伊麗莎白一連幾天都沒在酒館出現(xiàn)過，基爾伯特不得已只好留在安東尼奧家養(yǎng)傷。羅維諾同情被拒絕的大哥，上藥、包扎傷口，就連端飯與換洗衣服都親力親為不假手于人。弗朗西斯去探望基爾伯特，幾乎每一次都聽見羅維諾為安東尼奧的照顧不夠細致而與西班牙人在吵架，甚至有好幾次他還故意吵著以后要跟基爾伯特一起走。

德國軍隊只會逗留一周，到了3月3日，基爾伯特即便不愿意，也必須服從軍令歸隊而去。弗朗西斯不知道伊麗莎白是否等的就是那一天，他去酒館尋她，只見關閉著的門上貼著的“店主外出”的告示中，歸來時間剛好就是德國人離開的第二天。他與基爾伯特說起這事，德國人一副早就預料的樣子，并未遺憾，也未露難過，只淡淡地說：“是我改變了她的命運，我原以為自己還有機會補救，結(jié)果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罷了。”

基爾伯特離開那天，剛好也是安東尼奧與羅維諾趕赴開往羅馬班車的那天，弗朗西斯去送他們，在重新開啟的車站裏，與三位認識不久卻非常重要的朋友道別。

羅維諾到了這個地步，還在假裝矜持要跟著大哥，絲毫不管安東尼奧好脾氣的勸說，一心只在離別的傷感之中表達著不舍。基爾伯特換回軍人的打扮，深藍色的軍服，鐵十字勛章別在胸前最顯著的位置。他轉(zhuǎn)過身，背向眾人，一如以往他面對逆境時，平靜地說：“羅維諾，我無法帶你走，我將為德國的榮耀繼續(xù)戰(zhàn)斗，你就跟著那個西班牙佬一起回你的祖國去吧。

“南十字星是南半球天上最明亮的星座，無論晴朗還是陰郁，只要你站在南半球的土地上，你就一定能夠看見南十字星的光芒。我堅信，總有一天，德意志的光芒會照亮整個歐洲，成為這片大陸唯一的南十字星。屆時，我們再重逢吧。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我們的祖國這些年來都發(fā)生了什么。我會看看，你是否努力過什么，是否沒有辜負我救你的這一命。到了那時候，你就再來告訴我，你是否已經(jīng)做到如你曾經(jīng)憧憬過的那般的人了。”

基爾伯特走了。他是一只展翅的雄鷹，本來就該自由地翱翔在蒼穹之下。他不屬于大地，他的歸宿是那廣袤的天空，即便偶爾降落，那也只是暫時而已。而最后，他終歸是要回到天空中去。

弗朗西斯送別完三個朋友，在歸去的路上遇見了伊麗莎白。她拎著一束百合，兩瓶烈酒，邀請弗朗西斯一起去為她的丈夫掃墓。

埃德爾斯坦先生安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裏，與著名鋼琴家肖邦的墓地緊緊挨在一起。伊麗莎白為墳墓除了草，用布擦干凈墓碑上的名字，接著靠著碑石坐了下來，還徒手撬開兩只酒蓋，遞了一瓶給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嘴角抽了抽，很是無語：“好歹是自己丈夫，尊重一下吧。”

伊麗莎白笑了笑：“羅德裏赫很溫柔，我多出格他都不會介意。”

弗朗西斯只好接過酒瓶子，就地坐下去。那廂伊麗莎白與他碰了碰瓶身，自顧自地對著瓶口往裏灌，豪放的程度連弗朗西斯都自愧不如。

“安東尼奧和羅維諾臨走的時候責怪你為什么不去送他們。”弗朗西斯說。他并沒有提及基爾伯特，事實上，羅維諾埋怨的是伊麗莎白為什么不愿意去為基爾伯特送行，不過介于對方并不太想談論德國人的事，他隱瞞了這一段。

“我在心裏永遠裝著他們，并不需要特地跑去說一句再見。”伊麗莎白說。她繼續(xù)舉瓶悶酒，不時與弗朗西斯碰一碰瓶，不時又用瓶身去敲一敲背后的碑石，接著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想要當一個軍人嗎？”

弗朗西斯與她碰瓶，示意她繼續(xù)說。

“我的一生都在父母的管教之下壓抑地成長。我渴望自由，從小就希望能夠掙脫父母的束縛。我希望成為一個軍人，是因為做軍人可以探索并且征服這個世界。我希望能夠自由地來去，不受約束地自由地活著，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最大的夢想。

“說實話，自基爾伯特把我打敗以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詛咒上帝，因為祂的不公。后來我遇見羅德裏赫，他帶我離開布達佩斯，走遍大半個歐洲，盡管只是隨著他巡回演出，可我終于能夠不再如以前一般壓抑地活著了。

“我曾經(jīng)夢想著有一天能到南半球去走走，看看那邊的南十字星是否真的如同傳說一樣璀璨明亮。但現(xiàn)在，我不那么想了，雖然我們所在之處看不見南十字星，可是這片天空，在我們頭頂?shù)倪@片美麗的星空，也有著并不亞于南十字星的同樣明亮的北極星，不是嗎？”

弗朗西斯還想要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伊麗莎白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說：“我今年三十三歲，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說走就走的十八歲少女了。有些故事，并不是非得要每個人都大團圓不可。對我與基爾伯特來說，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局。”

“那你再也不會想要去看一看你曾經(jīng)憧憬過的南十字星了嗎？”弗朗西斯問。

伊麗莎白微笑道：“它會一直在我心裏的。”

“至于你。”她再次與弗朗西斯碰了瓶，說，“你還年輕，激情仍未退卻，尚且還有為夢想奮起一搏的力量，你該勇敢去愛，去追逐，去經(jīng)歷。冒險去吧，做一個勇敢的騎士，*生活會把你送上岸去，讓你站穩(wěn)腳跟的2。”

最后，伊麗莎白一口氣悶下了所有的酒。

幾天后的清晨，亞瑟歸來。

那時天剛亮，還下著零星小雨，路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

弗朗西斯撐著雨傘站在煙雨迷蒙的城門底下等他，遠遠地，看見森林的深處出現(xiàn)一個小點。緊接著，那個小點朝他走近，亞瑟騎著一匹棕馬，身披墨綠色的斗篷，正在視線裏逐漸放大。

他到達的時候弗朗西斯扶著他下了馬。本就是身子單薄的人，比離開時足足瘦了一圈。弗朗西斯單手抱著他，在斗篷裏把他從臀圍量到腰圍，再從胸圍量到肩圍，感慨倒不知該餵他吃多少好東西才能把這點肉給餵回來。

亞瑟有些害羞，一邊環(huán)顧四周看有沒有路人，一邊推搡著試圖掙脫出來。弗朗西斯不讓他亂動，壓下手柄用寬大的傘面去遮住他們。雨的方向是斜著往裏飄的，弗朗西斯的后背被雨水潑到了，發(fā)尾濕漉漉貼在肩膀上。亞瑟拾起他的低馬尾，用手帕幫他擦掉上面掛著的水珠，并且催促他快點回家。

弗朗西斯不僅不動，反而笑吟吟凝望著亞瑟，看得亞瑟都不好意思直視他的眼睛。他把亞瑟抱緊了些，抬起他的下巴與他對視。他看著那雙綠眼睛說：“我最近悟出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亞瑟看著他，耳朵脖子全是紅的。他捏了捏亞瑟的耳朵，溫柔地微笑：“就是，我要勇敢去愛。”

言罷，他吻了他。

to be continued.

chapter end notes

*1“要采取……”這句話是1871年巴黎革命社會黨發(fā)布的《原則宣言》裏面的。

*2“生活會把你……”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

註：1871年1月18日，普魯士國王加冕為德意志皇帝，德意志帝國正式誕生，所以本章不再寫“普魯士”，而是寫“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