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系于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甚么?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張無忌嘆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說。”趙敏嘆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么?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后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后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后,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后面,齊向后山走去。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并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于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伙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壞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信義甚么的,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工,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派遣人手。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機,我可沒這等本事。”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湛。要本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幸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傳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三,又是對主人不恭。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這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張無忌一聽,心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違。”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卷成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群雄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
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圣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幾下,顯得重作未愈,自保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的功勞。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兇手是你義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渡厄道:“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峨嵋派掌門,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張無忌道:“正是。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了出來。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里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張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少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占八個方位,琴簫齊奏,音韻柔雅。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撲在她懷里,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說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衣女子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她上峰來時如此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凜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么?”他們曾聽過“九陰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傳,誰也沒有見過。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了。周芷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卷向渡難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鶴般凌空撲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筋斗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后立足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圣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圣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舍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于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他今日要畢命于此。拆到數十招后,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兇險,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對方的凌厲殺著。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云三使時那么狼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補足。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后,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斗時的靈動自如。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旁人只見他越斗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處于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凈,即生實相……’”張無忌邊斗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于峰頂地牢,每日里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后,終于大徹大悟么?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后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于激斗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舍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于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念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于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于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圣火令,著著進攻。謝遜誦經之聲并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于他所念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御。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后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斗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斗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全愈,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斗,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若驚鴻般躍開。這么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斗啊。”“甚么好男不與女斗?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后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又斗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圣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并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豐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于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愿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后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圣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回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圈。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干。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后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干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緩緩倒下。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枚圣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圣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干,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后心便提了上來。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圣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圣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余地,兩僧只得撒手棄鞭,急向后躍,這才避開了圣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就這么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晃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謝遜喝道:“呸,賤人……”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殺你不得么?”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抓了下去。張無忌一見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這等生命決于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余裕。張無忌一開口,真氣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御。雙方均于無可奈何之際,運上了“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禮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么?”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又惱她在這緊急關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應付,最后也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這般情景,無不大驚失色。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張無忌,縱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僧也會輕而易舉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空智提聲叫道:“三位師叔,張教主于本派有恩,務請手下留情。”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原無傷害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三僧神游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
韋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周芷若撲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撲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謝遜若死,張無忌心中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韋一笑與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動手。一時之間,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驀地里周顛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來晃去。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接連幾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來吃了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神。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內力,關鍵全在于專志凝神,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便可得勝。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道:“好香氣,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待要塞入他的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子,快快退下!”周顛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原來渡厄此時內勁布滿全身,已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時反彈出來。周顛叫道:“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下,弄得骯臟邋遢?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為深湛,絲毫不受外魔干擾。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劃,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劃,一張臉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這等情景本來不論是誰見了都要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見不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他見教主命在俄頃,決意舍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
驀地里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門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擋開了這一招。張無忌的內勁之強,并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心神大亂。待周顛上前胡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兒,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
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雖于外界事物不聞不見,但于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陡然察覺到對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收。張無忌跟著收了一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雙方的勁力收盡。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張無忌長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禮。四人齊聲說道:“佩服,佩服!”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緊。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于下風。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倒了。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勝不得你。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也是有緣。”謝遜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路,謝遜感激不盡。”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求懇姑娘今日暫且饒她。”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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