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言說如今宮裏的情形，現(xiàn)在皇上無嗣，只要不是楊氏所出的皇子，沒有人會在乎是不是嫡出。所以在莊貴嬪誕下帝姬后，整個后宮一下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爭寵，尤其在頭一批入宮的妃嬪仍是鮮艷的年華時。每個妃嬪都盡力妝點(diǎn)自己，肆意地?fù)]霍自己妍麗的青春，絞盡腦汁地討好這個這座紫奧城的主人。 皇上閑時愛練字，于是那些讀過點(diǎn)書地開始在這上面動腦筋，時不時地寫上點(diǎn)子詩詞歌賦，什么衛(wèi)夫人攢花小楷，鐘王蠅頭小楷，梅花小楷，專等著皇上來時借指教一說為自己的恩寵添磚加瓦。符端倚聽聞后，心裏不知是感慨還是哀嘆，好在皇上不曾好細(xì)腰，亦免除了宮中多餓死。 又希望自己皮膚能更白皙滑膩，頭發(fā)更烏黑柔亮，于是后宮裏胭脂、宮粉、頭油、烏發(fā)膏的量愈發(fā)出現(xiàn)的多了，皇宮內(nèi)外頓時有了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的氣象。 甚至有人把主意打在慶福帝姬身上，雖說太后當(dāng)時下旨把慶福帝姬歸在敬德太妃膝下?lián)狃B(yǎng)，但是小帝姬的生母是廢妃，總得有個正經(jīng)的母妃才是啊。若有了帝姬在身側(cè)，皇上子嗣薄弱，因為帝姬多往自己處走動那也是好的。于是一向無人問津的慶福突然就多了很多熱情地母妃，今天送個金錁子，明天送些奶羹栗子糕什么。 面對那些妃嬪彎彎繞繞的欲望，符端倚只是不在意地任由她們爭取，只要沒有觸犯宮規(guī)。她的內(nèi)心早在日覆一日的規(guī)矩束縛中熬得僵硬干涸了，再沒有折子送進(jìn)昭陽殿，或許一次江南虧空案就讓他對自己失去信任，盡管那不是她的錯。而叔叔如果真的無辜，也不會有人被人拿來做文章，家大業(yè)大的符家終究擋不住裏面潑出去的污水了，所以紓潤在那個案子結(jié)束后將叔叔降為戶部員外郎，不過是借此警告符家。 又或者不是她家族的緣故。董云如，那個才情絕艷的女子，帶著淡淡的江南煙雨氣息。在月亮最圓滿的晚上，她知道紓潤是有多喜歡董云如了。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神色，只是一聲“如兒”，都是含著纏綿繾綣。一次晨起，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淡淡的蛾眉，比之瓜子臉顯得大了些的臉盤，瘦削的肩胛，和素寡的五官，不由自嘲，這個模樣，如何會入宮為妃呢？對著那些鮮艷嬌嬈的女子，不是不羨慕嫉妒的，為什么她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燦爛的一刻，無論是清雅如白蓮，還是艷麗似芍藥，都不曾有過。 做好皇后的本分，然后看著靈素長大，有一日看到紓潤和董云如在太液池邊漫步吟詞對詩，伴著含苞待放嫩黃的迎春，太液池上鳥雀成雙成對啼鳴而過，她這么對自己說。就像一只珠蚌，在沙礫咯疼了柔軟的內(nèi)裏后毫不猶豫地合上雙殼，深怕再受一點(diǎn)傷害。 含馨一直不放心，偶爾看過一次，嘆息說她像一把利劍，江南一案綻放出短暫的光輝后立時收回鞘中。 符端倚莫名地回了一句，有鞘真好，可以安靜地待在裏面。 “那你要和我一樣，不打算再過問一切？包括，當(dāng)年害你的人？”含馨狀似不經(jīng)心地問道。 “那我后退一步罷，一個沒有圣寵的皇后，能礙她什么路？”符端倚抱著靈素，兩歲的小女孩眼睛裏黑白分明，純粹得讓人想落淚。每每在她懷裏就笑得咿咿啊啊地叫著母后，搖頭晃腦連著發(fā)上扎著的金鈴泠泠響成一片，仿佛三月細(xì)雨打在廣大太液池泛起一圈圈水紋。 含馨搖頭說你真傻。 傻嗎？不，她只是不想斗了。含馨，除夕夜宴上你的好意，我是辜負(fù)了，對不起呵。但是，二十五歲的女人了，誕育嫡長子？寵冠六宮？對于她而言，都是沒有了欲望，面容仍舊光潔的她，內(nèi)心已經(jīng)老得如同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 晚上卸下滿頭的金銀珠翠，長及四尺的黑亮秀發(fā)綢緞般的美麗，如果只是這樣看來，還算是她最漂亮的地方。后面早鶯一下一下地梳著，“小姐的頭發(fā)還是那么好看，要奴婢說，翻遍后宮都沒有誰的頭發(fā)能和小姐比了。” “小蹄子嘴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甜？莫不是惦記著小姐打賞你？”晚雁換下香爐裏面燃盡的香灰，交給底下的小宮女倒出去，早鶯卻啐一口，“呸，我這是說個實(shí)在話，你且看看你自個兒的，每回要倒多少頭油才能梳成？” “凈說些損人的話。”符端倚忍不住一笑，“有這空去看看小廚房裏還有沒有新鮮鯽魚肉？上次煮的糊糊我看就不錯，靈素吃得很香呢。還有，那些花生糖啊蜜心糖的萬萬不能讓她吃了，甜得緊，剛長牙，別吃壞了。” “這可難辦，除非奴婢不去帝姬跟前伺候，每回看著小帝姬那眼神，可憐巴巴的，奴婢就不忍心不讓她吃。”早鶯笑道，“說來，小帝姬的眼睛生的真好看，水靈靈的，聽老宮人說，昭惠太后就是個美人。太后又說小帝姬像昭惠太后，今后必然也是個美人了。” “你這彎繞得真遠(yuǎn)，說來不就是想躲伺候活的懶？”晚雁尋出了合蕙馨香，熟練地點(diǎn)上，看到裊裊纖細(xì)凝白的煙云輕輕飄散出來，“這香不錯，若是早些日子得了，就能少聞那碳味兒了。” 早鶯將符端倚的頭發(fā)用一只景福長綿玳瑁簪綰了起來，“這個呀，除夕小姐讓我給董宛儀送賞賜時聞到過，味兒是不錯，而且聞久了頭還不暈。” 晚雁驚訝道：“她那么早就得了？這可是制香局新弄的。” 早鶯想了想，立時生氣道：“這算什么話？小姐六宮之主，為什么有新香制出來反而先送到董宛儀那兒？”想到董宛儀一向的得寵，皺眉憤憤道：“那些只知道跟紅頂白的勢力小人，也不知道只需小姐一句話就能叫他們丟了飯碗！” 符端倚按了按自己的額角，“算了，以前在永順侯府裏，不就是都看著老爺?shù)哪樕k事？何況宮裏，主子那么多，都討好是不可能的，只能瞅著皇上的意思，哪個得了寵，就巴結(jié)些，哪個失了寵，就怠慢些。咱們在昭陽殿，至少他們不會忘了給我們送來。” 晚雁也是一嘆，點(diǎn)了點(diǎn)早鶯的額頭道：“你也是，都二十多的人了，這話在昭陽殿說說也罷，在外頭若被有心人聽了，少不得說我們是在怨皇上了。” 看早鶯委屈地癟了癟嘴，符端倚正想說什么，卻見紓潤面無表情踏了進(jìn)來，聽聞后半句，挑眉問道：“怨朕什么？” 符端倚驚詫之下，連忙領(lǐng)著早鶯晚雁俯身請完安，才含著得體的笑，道：“皇上來了，外頭人怎么也不吱一聲兒？披頭散發(fā)實(shí)在御前失儀。” “朕臨時起意罷，不怪你。”他顯然剛從上書房來，看了一眼隨侍的孫福盛，立馬一迭折子被恭恭敬敬地放上桌案上，“晉王你認(rèn)為如何？” 符端倚心裏著實(shí)又吃了一驚，之前紓潤種種形跡已說明他不打算再讓自己插手朝政，如何又拿前朝的事來問她？然而嘴上依舊試探道：“皇上想知道什么？” 他冷哼一聲，右手閑閑地敲著桌面，發(fā)出篤定的“扣”“扣”聲，“這幾天的事，朕不信你不知道。你自己看看這些折子上的話。” 聞言只得拿來匆匆掃視一眼，她垂首，聲音越發(fā)輕緩，“臣妾愚鈍。” “晉王側(cè)妃齊氏與齊王妃過從甚密，你說呢？” 這樣的暗示已經(jīng)夠明顯了，而且，很顯然，紓潤對于齊王已經(jīng)心存不滿。也是，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睡？尤其戰(zhàn)事未結(ji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有人煽動，不愁不能動搖根基。符端倚只是輕輕一笑，“皇上以為晉王心裏有想法？” 見紓潤不說話，她繼續(xù)道：“如果有，那么皇上打算怎么處置晉王？剝奪爵位？除掉宗籍？且不論晉王是否有這個心思，以晉王素日優(yōu)柔寡斷，心性軟弱，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且皇上真龍?zhí)熳樱R王不過宗室親王而已，棄正統(tǒng)擇旁支，豈非不智？反之，皇上若嚴(yán)苛強(qiáng)硬，古人有云‘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又曰：‘鹿死不擇音’。皇上待晉王以德，晉王自然恭順。不德，則其鹿也。” 紓潤不語，恰好早鶯來上茶，他嘗了一口，“碧螺春？” “是。去年吳縣太湖的洞庭山出的味道正好，小姐就多留了些，拿冬日枝上的雪水泡的。”早鶯輕聲答道。 紓潤似乎想到了什么，臉上泛起柔和的笑意，撫挲著杯子上五瓣抱枝綠梅，濃濃的墨綠被描繪成片片唇瓣的柔軟，和同樣通透的碧色水潤相得益彰，極盡雅致風(fēng)流，“碧螺峰上的？” “皇上怎么知道？”符端倚疑惑道，紓潤鮮少對這些享用之物留心，且碧螺春有好有次，并非十分精貴如雪頂含翠這樣的茶葉，每有產(chǎn)出都直接上貢皇室。 “如兒喜歡，有一次和朕提過。”他隨口道，放下茶盞，“不過她那裏用的是夏日從太液池荷葉上采下來的露水。” 一冬一夏，一個是萬物皆眠的寂靜，一個是姹紫嫣紅的熱烈，終究她不再是十八九的年輕俏麗了。而他卻能選擇更合他心意的女子，甚或只要他喜歡，這宮裏所有女子都能變成他想要的。 “終究是朕沒有皇子。”他長嘆，忽然問她，“皇后想要皇長子嗎？” 這話問的太突然，也太出乎符端倚的意料，她原以為自己這些日子的行為已經(jīng)很明確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意思，又或者，做他的皇后有這么些年，他應(yīng)該是明白自己的意思。哪怕紓潤不是那么喜歡自己，至少，那些沒有挑明的話語，他是知道的，并且信任的。 今日才知，不過如此。 “臣妾要皇長子何用？”她苦笑著反問，“臣妾是皇后呵。百年后，只要沒被廢黜，臣妾都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衣食無憂，安享后嗣香火。” “那么若是為了符家呢？皇后不想要個流著符家血液的皇帝嗎？”他笑意灼灼，然而符端倚卻清楚地看到他眼睛裏并無笑意，冰冷如三九寒天，沒有一絲溫度，“朕可以給你。” “皇上以為衛(wèi)青，霍去病如何？”她只垂首看小指上仍沒摘下來的青玉螭紋護(hù)甲，兩側(cè)淺淺浮雕卷云如意紋，包圍中間鏤雕昂首擺尾的螭龍，幾乎要掙脫那細(xì)膩光潔的玉面，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 “帝國雙壁，一門五侯。” “符家是跟隨太祖爺打天下得來的榮耀。蒙皇上不棄，冊臣妾為后，是皇上給予符家的恩典。就像衛(wèi)霍二人，衛(wèi)皇后失了寵，他們依然能馬踏匈奴，名垂青史。符家若要昌盛，靠的不是臣妾，而是自己的本事。畢竟，外戚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狈艘写浇歉‖F(xiàn)一抹淡淡的笑紋，在通明的燭光下抿出哀涼的意味，連著發(fā)間玳瑁鮮艷如光穿水面的黃褐色都沁著苦澀，在晃動的光影下幽幽地嘆息，“臣妾沒有什么偉大的志向，但求能平安活到看著靈素出嫁就是。” 京城的星子向來少，所以連夜晚都是黑壓壓地低沈，如同巨人扣下的手掌，牢牢地把持一切。對比著外面蒼茫的夜色，四周的長燈巨燭的光亮，顯得格外細(xì)小悠長。宮室裏安靜得如果屏住呼吸，幾乎能聽到凝姑哄靈素睡覺時依依呀呀不成調(diào)的小歌，“春日綠滿窗，姑娘繡鴛鴦。夏日柳絲長，把那帕子揚(yáng)。秋日荷花香，姑娘見爹娘。冬日雪茫茫，穿紅嫁新郎。” 這樣安穩(wěn)而幸福的日子，現(xiàn)在想起，是多么的可貴。但愿但愿，靈素能過上。 符端倚取下手上的青玉護(hù)甲放在桌上，行完一個禮，“很晚了，臣妾下去了。” 說罷，她徑自離去，也不管身后那個年輕帝王作何想法，能說的，她都說了。 正章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皇上召晉王回京，因其治理永州水患大功，嘉獎讚賞，特賜三奇石盆景即海參石，拜斗石、木化石于晉王府。同時禮部尚書朱衡銘卻因曾經(jīng)的一些小紕漏而被彈劾，皇上將其貶回太學(xué)禮官。而太傅蘇遂信和兵部侍郎高平一個仗著自己三朝老臣的資歷向皇上以辭官威脅，另一個長跪?qū)m門外請皇上對朱衡銘網(wǎng)開一面，不曾想，皇上借此機(jī)會真地賞其銀兩帛錦允蘇遂信告老還鄉(xiāng)，針對高平，皇上一道旨意索性將其打發(fā)回禮部編書。反正對皇上而言，今年科考后有的是為國盡忠盡效的人才，去掉這幾個老古板正好為新人空位子。 皇上開發(fā)三大支持齊王臣子這一舉動的效果立竿見影，不少人心裏暗自掂量，這只是開始，倘若真的站到皇上的對立面可就不是這么簡單了結(jié)了，于是紛紛與齊王撇清關(guān)系，安心做事。三日后齊王上書以自己德行有虧，且因呂氏一事無法齊家，自請降親王為郡王，皇上恩準(zhǔn)，同時下旨冊其王子為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