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個漫長的噩夢，夢裏每張臉都那么模糊，一張張掠過快得像是低翔過水面的魚鷹。她看不清楚前面地路，黑暗中隱約辨認的出那些臉都屬于誰，父王、母親、外祖、表兄妹們、師父、雪魄、予澈、小芬……可是還有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為什么就是沒有看見他呢？他……在哪裏，拔劍四顧心茫然，辯不得方向自然也找不到她想找的人，何況，記憶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穿不起來。 那個流離迷亂的夜晚，他踏著桂花香自門口轉過身來，在卒不及防的時間裏自己跌進了他的懷裏。一襲勝雪白衣，映襯著漫天星辰，而那雙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是深不見底能吸走自己的魂魄。 她伸手想要碰觸，只是觸到了一片冰涼，這才睜開了眼。 手習慣性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環顧四周，只覺得這裏眼熟。核桃木的家什，小件的香幾和幾樣簡單的花瓶擺設，東西雖少，但上面描著的暗金花紋，以及藻井上騰飛的各色瑰麗繁覆圖案無不提醒著她這是在宮裏。 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在宮裏緩緩醒來，那時小芬還端著一碗醒酒湯勸她喝下。時光流逝得如此之快，方才還夢見母親，如今自己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 門被打開，一個宮女模樣的女子走了進來，放下食盒就出去了。明檀張口喊她，想問一問外面的消息，可是那個宮女只是自顧自地關門出去了。不僅如此，披衣下了床才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被侍衛重重包圍，形同幽禁，其實也確實是幽禁。紙包不住火，有些東西仍是被強行撕扯了開，暴露在陽光之下。 打開了食盒，裏面裝著幾樣菜，最底下則是一碗濃黑的藥汁，她端起來抿了口嘗嘗，阿膠、黃芩、鹿角霜……都是安胎補氣的藥物。看來皇上已然知曉了，她放下了瓷碗，不知道予涵怎樣了，還有雪魄。昨日進宮前本想著很快就能回去，是以把小芬留在了清河王府，這會子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外面的事情只能自己猜測。 想來自己所在當是宮苑一角，而且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皇上應該是立即想法子把這件事情壓下去，那么把自己拘禁就是其中一個。但是還有個法子，宮裏常用的，暴斃。只要自己死了，那么一了百了，無論是誰瞎嚼耳根子，都成了空穴來風。畢竟死無對證，沒有人能證明皇宮裏發生過這樣的丑聞。 但是皇上只用了前一個方法，而且還命人送來了安胎藥，這就說明現在皇上還不能動她，有什么事情比壓下這個丑聞更加重要。可惜明檀并不是擅長權謀的人，最多只能想到這裏，再深一點就不行了。 被幽禁的日子格外漫長，分不清哪天是哪天，只是渾渾噩噩地看著日出日落，知道又一天過去了。而中弘王府的盛寧宗姬就像是被遺忘了一樣，放任在這寂靜的一角自生自滅。 每天都有一個宮女進來送上必需的東西，然后就出去，一句話都不和明檀說，顯然是受過訓導的。沒有人服侍，好在自己在清靈居時也是自己做很多事，倒不覺得為難。其實暫被遺忘了也好，她和孩子目前至少是安全的，只用安心養胎。 她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睡覺，不分時辰，只要有些倦了就蓋上被子瞇瞪。然后就是吃，每次送來的飯菜，一一嘗過，確定沒事了才放開胃口往肚子裏塞。偶爾會在屋子中間挪開桌椅回憶著劍法，并上食中二指慢慢地練著打發時光。 身子不再輕盈，以前走路生風，現在卻是小心的踱步。她第一次做母親，原來懷了孩子是這樣的感覺，看著鏡子裏連眉眼都變得柔和恬靜，即便終日披散著頭發，胡亂穿著衣裙也微微露出珍珠一樣淡淡的光輝。于是，越發想念予涵，他知道他們有了孩子嗎？他會高興嗎？ 一個多月過去了，天氣逐漸轉涼，碧空如洗，高高地望不到邊際，四面的宮墻把它圈成一個規矩的形狀。明檀仰望天空，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關進籠子裏的鳥，只要再加上一條長尾巴就好。這么一笑，自己“撲哧”地笑了。 外面有人進來，她轉過身去，驚訝地發現不是給自己送東西的宮女，而是一個太醫，后面還跟著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孫福盛。 太醫從醫箱子裏拿出了小軟枕，明檀知道這是要給自己搭脈。不一會兒，那位太醫就開了幾味安胎的方子，“胎兒一切安好，姑娘身強體健，即便月前受了驚嚇，這會子也無大礙。” 孫福盛板著臉點了點頭，示意他下去，展開一卷明黃，道：“中弘王府盛寧宗姬，系西希拜羅蘿茜公主之女，自幼修習于女觀，然恃寵生驕，行止惡劣，妖言媚惑，善嫉貪利，辜負浩蕩皇恩，剝奪宗姬身份，降為庶人。即日遣離回府，望其靜心思過。”他又道：“今日是雪魄長公主下嫁之日，請姑娘移步芳菲殿為長公主送嫁。” 這就完了？惑亂綱常倫理，而且抗旨悔婚，這樣大的罪名，僅是剝奪了宗姬身份這就算完了？是因為自己懷了予涵的孩子，還是因為她是西希拜羅皇帝的外孫女？她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暈暈乎乎地發怔，好一會兒才想起還要到芳菲殿為雪魄送嫁。可是，自己這樣的身份如何能去？皇上和太后如何會應允呢？而且雪魄不應該是八月十六就下嫁了嗎？這會子橫看豎看也該是九月上下了吧。 就在這樣的怔忡疑惑之間，有四五位宮女進來為她梳洗著裝，畢竟是為皇上最疼寵的妹妹送嫁，無論如何都是要穿戴好一些的。 芳菲殿一片喜氣洋洋，原先閑雅的輕幔彩紗皆換作了用三百種絲線繡成的百子千孫圖樣，連帳鉤都換成了鴛鴦成雙的赤金新式樣，紗帳底下依然是光滑如鏡，單薄如蟬翼的串珠流蘇金鈴。二人高的朱漆菱花金絲窗打開，有和風吹過，整個殿裏都泠泠作響好似流光急雨。纏枝蓮花琉璃瓶中插著代表多子多福的艷紅如胭脂的石榴花枝，旁邊的花幾上放置著“一帆風順”的象牙船雕，，也是讓婚姻美滿順當，但是那雕刻手法堪稱鬼斧神工，魯班再世也不過如此。每位侍立的宮女頭上都戴著三多金簪，所謂三多，即簪子上雕了桃子、石榴和佛手，寓意多壽、多子、多福，為長公主下嫁娶個好兆頭。 最裏面的則是婉轉的櫻子紅金線鴛鴦戲水流云紗，朦朧隱約地只能看到后面一個纖裊的少女身影，雪魄身邊的大宮女芷兒掀起了簾子，讓明檀進來。 雪魄梳好合歡廣髻，頭戴九翟盤龍四鳳釵樹金冠，而那髻邊最奪目的就是太后親賜的琉璃鳳凰展翅墜明珠明黃流蘇步搖，鳳目以璀璨的紅寶石鑲嵌而成。雙翅是金絲扭成，貼上了一片片金銀同熔成的羽毛，而其薄得極致，從一面能模糊地望到另一面，微微一動，鑲在羽毛邊緣的白玉就會帶動起來微微顫抖，幾乎要騰翅怒飛上九重天。點翠碎鉆鳳尾裝飾了半透煙紅輕羅紗，一轉首則惟妙惟肖。 她正對著飛燕鏡一一描摹梳妝，額黃貼面，作小山狀，故亦稱“額山”。“壽陽公主嫁時妝，八字宮眉捧額黃”便指此處，亦算是帝姬妝容的一種。又以牛魚鰾、舊年收集的萎黃葉和金粉調制成如意花紋貼在面頰，這妝容本是受佛教影響而成，故稱“佛妝”。 “即便是屈服了，也要有些情緒。”她淡淡笑道，一點也沒有新嫁女子的歡喜羞澀，似乎在看一場無關痛癢的鬧劇。 明檀微笑不語，四個多月的身孕，身形已顯，雖然服侍的宮女挑了下擺寬大的襦裙，也能輕易看出她和那深閨少女的不同。 作好了妝容，雪魄才看向明檀，朱紅唇角含著略有深意的笑，對左右宮女道：“都下去吧，孤要和宗姬說會子話。” “公主，王女已被剝奪了封號，而且過會兒就要到時辰了。”旁邊一個看著挺嚴厲的姑姑上前皺眉道，余光輕蔑地掃過明檀。 雪魄冷笑道：“你是說孤錯了？” 那位姑姑楞了下，隨即道：“奴婢不敢。” “左不過離吉時還有小半個時辰，串珠，你帶姑姑下去喝兩口茶吧。”她毫不猶豫道，直到看著四周只剩她和明檀二人，才道：“這幾日還好？” “沒受什么罪，周圍清清靜靜的夠我修身養性了。”明檀撫著自己的小腹，緩緩道。 雪魄瞥了眼她的肚子，神色覆雜，修長的脖頸上的金鏨紅珊瑚雙喜項圈底下是讓通明殿和尚開過光的玉佛，也只是肅穆地端坐蓮座之上，無悲無喜，“若換做了旁人，今日孫公公手裏拿得不會是一道圣旨，而該是一杯鴆酒了。” 明檀低下頭，苦笑道：“或許是我好運。” “嗤。”哪承想雪魄冷笑一聲，話音嚴厲而痛心，“你好運？就像你在大漠狂奔后盜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樣好運？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運，你可知我的婚期為何延后到現在？三哥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 她頓了頓，眼中一絲雪亮如戰場上抽出的刀戟，發上步搖簪珥叮鈴如碎心，“皇兄曾經那么信任三哥，即便三哥從雅州回來都不曾要回兵權，還讓三哥兼任吏部和禮部的差事，這樣的信任自大周開國以來哪一個親王尊享過？可是卻成了三哥要挾皇兄、要挾母后的籌碼。那天在徽光殿，三哥和皇兄是真的鬧翻了，連母后都被驚動，從頤寧宮趕了過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從中秋以來，三哥已經一個月都不曾上朝了，你知道外面人說什么嗎？他們都說清河王要反了！” 明檀被雪魄的話語所驚，急急地抓住她的手，問道：“涵，涵他現在如何？” “他若不好，你現在還能安然站在這裏嗎？你肚子裏的孩子還能留到現在嗎？只要皇兄一句話，要你的性命，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她凄然地嘆了口氣：“皇兄不能動三哥，自然也不敢動你。只是兄弟反目，母子成仇，這皇宮，這朝堂，終究是不能安寧了。” “母后那天第一次打了三哥，從小到大，母后是那么喜愛三哥，可是這次……”她神色愀然，盛裝之下仿佛秋盡的霜紅，“頤寧宮后來傳了三次太醫，我從來沒見過母后發那么大的火，真的，連靈犀姐姐，我都沒見過。今后會怎樣，我一點都不知道了。” 明檀垂下了目光，低語道：“對不起。我從沒想過，會變成這樣。我只以為，只要涵不娶，我不嫁，不會礙著別人什么事的。” 外面傳來絲竹喜樂，歡快的音律在簾幔紗帳間奔來跑去如同無憂的孩子，殿裏是馥郁新雅的百合宮香，待得時間久了，連衣袖都沾染上這樣幽微的香氣。梳妝案上散落著珠玉釵環，一對嶄新的藍田玉鐲子，上面以金絲鑲成了龍鳳呈祥紋樣，雪魄取來戴在腕子上，上面有三只成串的鏤空雕花嵌紅瑪瑙釧子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從前喜歡他時，我也是這么想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果不能嫁一個兩情相悅的，簡直活都不能活了。也因為這個，我總覺得靈犀姐姐當年太苦了，澈哥哥也太絕情了，可如今看到了，反而心裏開始恨你，恨三哥，為什么愛就非要在一起。”她無奈地想要搖頭，卻發現頭上發飾過多，根本動不了，才作罷，只是含著哀涼如秋末太液池水的笑，“你曾經問我，你與三哥兩情相悅，我會不會恨，我沒回答你，可現在我不得不說，我很恨你。因為你，原來在我眼裏那樣祥和平靜的家，徹底碎了。” 明檀低著頭，只有肩膀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可仔細看去，并沒有流淚。她只是喃喃地重覆著對不起，一遍又一遍，悔恨是有的，可是雪魄知道，對不起，只不過是因為明檀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不會再改。 外面串珠開始輕聲催促了，時辰差不多，要先去前面向母后、皇兄和皇嫂謝恩，然后再出宮門，儀式繁多，確實不能再等了。她又隨手挑了個鑲寶嵌珠的金戒指，如此，就真的要離開住了有一十四年的芳菲殿了。 她略有些留戀地看著這裏面的一瓶一物，都是她喜愛風雅，一點點經營起來地。聽說樓歸遠特意把公主府的正堂按芳菲殿的規制一點不漏地建出來，好使自己住在那裏不會有生疏感，只是心已經空了，哪裏會有感覺呢？ 而明檀……她看了一眼，以一種懂得而嘆惜的語調道：“我若的恨你到骨子裏，又怎會因你拿自己的婚期來保護你？” 明檀猛地抬起了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嘴唇幾度開闔，卻什么都說不出。 “我和母后說的，假如閨閣送嫁的不是你，那么我寧愿留在芳菲殿等著。和三哥一起，內外施壓，才讓他們連你半點都不敢怠慢。”她扶著串珠的手，燦爛一笑，只是那笑并未到眼睛裏，淡淡地好像浮在面上的胭脂，“靈犀姐姐和我都不曾或者不敢幸福過，我不知道，你和三哥能不能。” 言畢，串珠將一方合歡并蒂金線墜角蓋頭遮上了她的容顏，向芳菲殿外走去了。 雪魄不會回來了吧，這座雅致靈秀的芳菲殿，以后再沒有了主人。再不會有一個靈巧俏麗的少女，在午后煮上一味花茶，在初春到院子裏看薔薇何時開放。 明檀這樣想著，這時旁邊有年老的宮人過來請她出宮，她魂不守舍地跟著了。 一個月的時光，清河王府并沒有什么變化，但是明檀的心境卻和第一次來的時候完全不同了，感覺滄桑了或者是傷感了。雪魄的話一遍一遍地在腦子重覆著，每重覆一遍就像是加上了一道枷鎖，直到把自己捆成死在裏面。 馬車停穩，她并不想下去，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予涵，這樣沈寂無言的結局不是她想要的。她從來都不曾想過要予涵拋棄一切，這樣想，太自私了。 簾子被掀了起來，那只手白皙修長，帶著常年握劍和明檀一樣但是更為厚重的繭子，映入眼簾的是從不曾有分毫改變的溫潤如玉的清澈眼眸。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而肩膀也瘦削了，她捂著自己的嘴，感覺有淚水徒勞滑落，都是她的錯！ 予涵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若無旁人大步地走向王府裏，有著失而覆得的欣喜以及猶恐在夢中的害怕，緊緊地抱著她。走得飛快，周遭的花木樓閣模糊成一片，手卻是穩穩的，半點顛簸都沒有，走到一半又馬上將她放下，柔和地摟著她小心翼翼地問：“沒壓著孩子吧。” 明檀搖了搖頭，臉上又哭又笑，不知道是為將來害怕還是為見到予涵而喜悅，只是把頭埋在予涵懷裏。予涵的懷抱帶著家的安心、熟悉和溫柔，在她無助時，是最可靠的可以放下心的港灣。 “我并不曉得你那時有了孩子，現在想來實在后怕，早知道你有了孩子，我在宮裏絕不會和母后皇上硬頂下去，哪怕你會被許給他人。我那時才明白，你嫁不嫁給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切都好，重要的是你幸福。但是你不會同意的，對嗎？”予涵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手勢那樣輕緩，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貴最易碎的寶物。 “是的，我很自私，看不得你以后對旁的女子好。”她笑道，踮起腳尖親了下予涵的臉頰。 予涵俯下了身子，將頭貼在了她的小腹，“只是一想到孩子，一想到當日我們的孩子會有什么不測……” 他說不想去，明檀也沒法往下想，那天實在是夢靨一般的場景，她強迫自己去遺忘掉，只是偶爾想起，背后依舊一涼。是啊，孩子，當時確實兇險，自己昏迷過去地時候，一個不小心這個孩子就會消失掉。予涵不知道是費了多少周折才在皇上雷霆太后震怒下保全的，所以他瘦了這么多，明檀心疼地將手放在予涵的肩膀上，他承擔了多少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