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明檀頭一次以自己的意愿招呼桑菲迪亞的馬車夫載她出去，去麥當勞伯爵的莊園。自然，那是一個離都城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遠離了那些高高的塔樓宮殿，建在一望無際除了金燦燦的麥田還是麥田的平原上。 已經是夏天的熱鬧了，道路兩旁能看見珊瑚色的野薔薇和郁郁蔥蔥的灌木叢，再遠些就可以看到成群的溫順羊兒，它們的主人穿著粗麻衣服，叼著根稻草驅趕它們到草木生長得更豐厚的地方。偶爾有鳥雀喁喁低聲，千轉不窮，明檀手扶著馬車窗，下巴抵在手臂上，試圖在樹叢麥田中找那個小小的愛唱歌的身影。只可惜，極盡目力，看到也只是一兩個黑點來回跳躍，大概它們和人類一樣都不喜歡被人以審視和觀察的目光盯視。 遠處灰蒙蒙的村落在山腳下被蒼翠的色彩掩映著，煙囪裏冒出縷縷青煙，這樣看著非常溫暖。比起羅浮賽皇宮的燈紅酒綠，這樣的小村莊顯得愈發寧靜祥和，有一種就在身邊的真實感。 空氣中浮動著新鮮的涼涼的味道，好像一場雨后青色樹葉散發的能深入肺腑的涼爽，不過這樣清寧的感覺如果能排除掉肚子的饑餓感就再好不過了。明檀回過頭，看向修斯亞諾問道：“還有多久才能到麥當勞伯爵的莊園？” 若是一個受過良好教養的貴族小姐，是不能輕易獨身去拜訪像麥當勞伯爵這樣的人的，多少她們要找一同前往的男伴遞上名帖。明檀在西希拜羅認識的人不多，她不喜歡白杜麗夫人的矜驕艷俗，連帶著也不是很喜歡賽西。于是只能找修斯亞諾，請他下名帖，然后去拜訪麥當勞伯爵。 “還要一會兒，到那裏和伯爵喝一杯茶，就可以在那兒用午餐了。他說準備用番茄醬來招待我們，對了，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把土豆切成條炸一炸，再蘸上番茄醬，聽說如連克薩維皇家餐廳都開始效仿。”修斯亞諾呵呵笑道，筆直的袖口上釘著金色紐扣，上面是博裏坦西亞家族的族徽，閃爍著明亮光芒。 番茄醬啊，她微微撇過頭，雖然被證實確實無毒，可是長久形成的印象，突然要蘸著它吃土豆，心裏還是咯硬的慌。 馬車在經歷了一個上午的顛簸，在一個門面結實高大的莊園前停下，早就侯在門前的仆從上前打開了馬車門。四匹雪白修長的馬匹一看就是血統純凈，千金難求的名種，跑起來連步伐也是一致的，連轡頭上都有純金鑲飾，馬車壁上的雕刻漆畫工藝也是極盡繁華。盡管作為莊園總管他見過不少貴族，可是皇族外出走低調路線的奢侈仍是讓他讚嘆。 明檀順著管家的手走下了馬車，因為坐得太久，以至于后腰和臀部有著微微的麻木酸疼。尚未恢覆過精神，就聽“轟”的一聲，連大門口兩旁的榛樹都被震得晃悠了一下，樹葉子沙沙作響，枝丫也是互相擊打。 尖細的高跟鞋站不太穩，明檀身子往后斜了點被修斯亞諾有力卻禮貌地扶住，而管家的面上卻擺出習以為常的表情，只是解釋性道：“伯爵大人應該還在做實驗，請殿下隨我到客廳休息一會兒，伯爵大人一會兒就到。” 修斯亞諾理解性的一笑，略彎卷的頭發在陽光下閃爍著黃金一般的光澤，和他優雅的笑容一樣迷人，“父皇準備派出船隊穿越西面海洋，聽說為船隊設計火炮就由伯爵負責了？” 管家稍欠了下身，回答道：“是的，伯爵堅信海洋中間有偉大的上帝賜予西希拜羅的新土地，但是沿路上怕有海盜劫船，所以火炮一定要建造的牢固精妙。” 穿過半橢圓的大廳，兩旁都是寬大明亮的窗子，可以看到成蔭的綠草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明檀和所有貴族女性一樣，手挽著修斯亞諾的胳膊，在一個小花廳裏坐下。并不是令人目眩的富麗堂皇，而是小巧溫馨得讓她感到舒服。 穿著黑綢衫和雪白細布圍裙的女仆端上紅茶、香草子甜餅、桃李布丁和檸檬蛋白酥皮派這樣的甜點。已然饑腸轆轆有一會兒了，可是明檀不打算拿出自己一個人時大快朵頤的粗魯，尤其是旁邊還有表哥看著。她用手帕拿起切好的甜餅，秀氣地前傾咬下一小塊兒，只是咀嚼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修斯亞諾體貼地為她在紅茶裏拌上適量的糖，這樣稍微的甜度是女性比較喜歡的，明檀接了過去強壓著一飲而盡的沖動，小口小口地抿了起來，茶香味一下子充盈了嘴裏。喝完后還順帶擦了擦嘴角，看著吃了一半的香草子甜餅和只剩三分之一的桃李布丁，她心裏想著，沒有顯得自己餓得有多如狼似虎吧。 “雖然是我遞的名帖，可是之前有和伯爵說過，主要是你來拜訪。他們呈上的甜點也是最近貴族小姐喜歡的，還合你的心意吧？”修斯亞諾湛藍色如海水的眼睛凝視明檀，裏面是溫和的關切，能讓人溺斃其中。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他拿起了明檀用過的手帕，翻了一面細心地擦掉了她臉頰上的碎屑，動作輕柔和緩，“小心一點，在我面前不需要這么拘著禮數，我們是表兄妹不是嗎？” 這樣的動作有一些曖昧，明檀尷尬地稍微側過臉，拿過手帕，道：“是的，我們是兄妹！”特意咬重了兄妹兩個字。 門被打開了，麥當勞伯爵大步走了進來，顯然是剛換過一套整潔正式些的衣服，笑道：“啊，今天一定是圣母瑪利亞垂青，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駕到，真是讓我榮幸之至，蓬蓽生輝啊。” 他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可是并不像其他中年男子蓄著胡子，而是刮得干干凈凈，整個人顯得十分精神利索。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深陷，突出了寬闊長方形的額頭，皮膚是古銅色的，看來他也經常在戶外活動。他走上前，執起明檀的手輕輕印上一吻，“這位就是奧蘭蒂爾殿下了吧，啊，她果然和蘿茜公主殿下一樣，是位出色的美人，有著初開玫瑰一樣晶瑩芬芳的迷人魅力。老天，我真應該放棄研究冷冰冰的火炮和手槍，改為園藝工匠，沒錯，給一朵漂亮的玫瑰修剪出配得上她的綠茵和彩紙。只有這樣，她的美麗才不會被辜負，被流淌的時間帶走青春與活力。” “伯爵，你太興奮了，奧蘭非常安靜，你不要嚇到她。另外，把你涂了蜜一樣甜的口舌都收回去吧，她可不是舞會上能被你的花言巧語蒙蔽到的女人。”修斯亞諾微笑著給被熱情洋溢的麥當勞伯爵唬到了的明檀解圍。 伯爵手放在胸前彎了下腰，雖然被破了頭冷水，可仍是不失禮數道：“失禮了，望公主不要怪罪。” 明檀拉了下蓬松的裙擺，露出她少有的端雅的笑容，“不，我早就聽說過伯爵的名聲了，您的才華橫溢聞名西希拜羅上下，華美的寶石怎么會被一點點瑕疵遮住呢？” 見此，修斯亞諾起身，善解人意道：“好不容易抽身出來走走，聽說伯爵的莊園很大，可否讓我參觀參觀？” 伯爵眼中閃過一絲警覺，然而面上仍是熱情道：“自然是好的，不過呢，我因為熱衷于做實驗，花園裏放的可不是雪花石雕像，不如讓貝蒂領您到景致好一些的地方看看吧。” 門口走出方才端上茶點的女仆貝蒂，行了個禮，“這邊請，尊貴的殿下。” 伯爵大方地坐了下來，囑咐貝蒂一句，“今天有新采購來的鱈魚吧，午餐拿它們搭配著檸檬薄荷汁就好了。玉米和松子奶油湯，多加點小麥面包，脆一些會更好吃。哦，還有告訴廚子，烤得嫩一點，焦邊兒不要太多。” 等到他們走了后，明檀微微一笑，“好久沒有嘗過鱈魚了，聽伯爵這么一說，讓我非常期待。” 伯爵起身為明檀滿上茶，“殿下喜歡就好。哎，雖然不知道東方的親王殿下相貌如何，但如今看殿下，確實是比羅西公主殿下還要美麗迷人。” “伯爵很會討女人的歡心呵。” “哪裏。”伯爵聳了聳肩，瞇了下眼睛，笑著解釋道：“按照基因來講，混血兒能夠遺傳到更優秀的部分。拿西希拜羅常見到的吉普賽人為例子，他們走南闖北，血統裏有時混淆了波斯人、印度人還有一些下層西希拜羅人的血液，繼承了雙方的美貌與智慧，所以才會那么迷人。原諒我拿吉普賽人來和殿下做比較，但是殿下烏亮如同黑夜的頭發、輪廓分明的五官、玲瓏有致的身材，啊，還有鮮艷如同玫瑰但是棱角分明飽滿潤澤的嘴唇，都是凝和了西希拜羅人與東方人的優秀特點。” 明檀淺啄了一口茶，放下描金琺瑯茶杯，“伯爵見過中原人？” 伯爵眼中略閃爍了一下，語氣感慨而懷念，“是的，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個時候我還在一個熱鬧的城市，哦，它比帝都要熱鬧多了，摩肩擦踵，在那裏你可以看到各國的人，說著不同的話語。唉，那個地方叫做紐約，我在那裏上過學，我的同學就是一個東方人，哦，我們那個時候叫他中國人。還有一個，我們叫他日本人，對了，殿下，您是從東方來的，請問您可有見過一個日本人？” “日本人？”明檀搖了搖頭，“不，大周屬國有高麗、回紇、高昌、燕國和倭國，鄰國有赫赫、羅剎等，并沒有聽說有什么日本。” 伯爵灰藍色的眼睛蒙上一層陰翳，長嘆一聲喃喃道：“真可惜，不過放眼西希拜羅，也沒有看見法國、英國、荷蘭這些國家了不過至少美國，我還是可以重新體驗吧，或者，我去當那個哥倫布？嘖嘖，但愿西希拜羅的異端仲裁不要太嚴苛。” 自言自語了一小段，很快他又笑道：“啊，瞧我，總是容易掉進自己的思維裏。殿下，敢問那幾只機械百靈鳥，您的母親，羅西公主殿下可還滿意？若是她不喜歡波爾卡舞曲，我可以把它換成華爾茲。” “哪裏，真是讓人驚嘆的藝術，讓母親在貴婦人中出盡了風頭，就在上次宮廷舞會上，白杜麗夫人還打算出三千金幣讓母親把它轉讓呢。說起來伯爵和我母親很熟嗎？” 伯爵喝了口茶，審視著明檀懵懂無知，盡管已經二十多歲可仍是屬于少女的臉，那是被保護得極好，不曾沾染權利與陰謀的臉，“是的，很多年前我還是個莽撞小子，站在帝都的街道邊目送蘿茜公主殿下的車駕駛出城門。真是場盛大的婚禮，我在那裏站了快一天，從清早第一批皇宮騎士開路到最后一輛馬車在日落黃昏中消失，啊，的的確確是只有皇家才有的榮華尊貴，即便它是為了一場交易而完成的。” “交易？”明檀敏感地捕捉到這個詞，蹙眉問道：“伯爵為何這么說？雖然是我王祖父和皇外祖定下的婚約，可也談不上交易吧。” 用雪白手套包裹的手拿起桌上隨意擺放好的雪茄，伯爵動作嫻熟地點上了，慢慢道：“西希拜羅上下都是這樣傳的，我從前也是這樣以為的，直到做了生意人又有幸成為陛下的親信。當時，西希拜羅正在鬧饑荒，皇家過多的開支讓超過三分之二的人吃不到最廉價的面包，這樣下去將會造成西希拜羅的政局不穩。先皇帝在急壞了的情況下，就想起了曾經的婚約，和大周聯姻打開與他們交易的門路，讓商人賺更多的錢，并從商人身上收稅來維持國家的正常運轉。我翻看過存檔，冒昧地說上一句，羅西公主殿下的遠嫁所帶來的收益非常可觀，直到現在都為帝都帶來額外的六十萬金幣的收入。” 明檀手中的茶杯顫抖了起來，心裏發出低微的冷笑，這就是所謂傳奇一般的婚姻的真相，她的父母結為秦晉的骯臟內幕。即便她的外祖父再怎么疼愛母親，可是一旦面對龐大的帝國，一個女兒算什么呢？只要她能換來局勢的平穩，就讓她遠嫁到東方吧，畢竟這是情勢逼迫不是嗎？她想，那個時候外祖父一定是這么想的，然后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個可以安慰良心的豐厚嫁妝把年輕的女兒嫁了出去。 表面上她不動聲色地用銀勺攪拌著紅茶中的糖，得體地彎著唇角，不讓人看出她心裏的失控和驚詫，“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伯爵果然和大家說的一樣，懂得非常多。” “呵呵，哪裏哪裏，我不過是有比別人重的好奇心而已。殿下英明入神，自然早就知道皇家的每一段婚姻都是有它的意義，不是嗎？”伯爵意味深長地看向明檀。 這時，管家打開了門，向明檀行了個禮，道：“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問是在大廳享用嗎？” “不了，難得今天陽光這樣好，移到花園中央吧，我想修斯亞諾殿下也會樂意少走一些路的。”伯爵手一翻轉，雪白的手套伸向走廊，“請，奧蘭蒂爾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