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萬裏，漫漫大漠無邊無際，哪怕窮極目力也看不到盡頭，四年前她自這片地方離開，以為終于能找到一個庇護之所。然而四年后再次呼吸到這滾燙得幾乎能灼傷肺腑的空氣，才發覺原來只是在一個地方緊接著另一個地方地不斷遷徙。這世上，還有哪裏是她可以容身的呢？ 夕陽余暉下，能看到阿爾泰山脈隱隱約約的輪廓被蒙上一層燦爛的金色，雄渾的線條以黛青色勾出濃烈的陰影，壯闊霸道地將天地分割成了兩半。地形覆雜多變的大漠，一次風沙能移平整座山丘，更能瞬間搬來連綿沙海，在天地之力下任何人還是物皆如此渺小，唯有胡楊林千萬年不變地佇立在原地，看著時光歲月寸寸流逝如掌中緊握的沙。 大漠中的溫差之大，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曉得，白天能將人生生烤熟，而現在才不過落日時分，明檀已經感到絲絲冷意源源不斷地從風中撲來。眼前一對大眼比翼而飛，相伴著消失在漸漸晦暗下來的藍天中。她想起予涵說過平陽王府中有一副秋浦蓉賓圖，是北宋崔白的名作，其中筆法精道之處他自有獨到的簡介，然而明檀素來不喜這些，了解不多。只是聽到最后但聽予涵說芙蓉展顏，秋日裏是最后一抹旖旎清雅，可鴻雁雙飛也是忠貞有情的。 再忠貞有情，可誰能想到最后竟是這樣無言的收場？她抽了抽鼻子，臉頰上還是不爭氣地濕漉漉一片，抹上手來冰涼中還有粗糙的沙粒。涵，可見到了如今我還是想你想得厲害，那顆相思豆在心底裏生根發芽，如今也該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了。 正胡思亂想著，一襲石青梅枝紋雁翎火狐皮披風就兜頭兜腦地打了下來，“餵，發呆就發呆，風都涼了還沒想起該加身衣服？” 明檀這才懶洋洋地坐了起來，左右抖抖肩膀將黃沙抖了下去，胡亂系上帶子，“我在沈思啊，女兒家的細膩心思豈是你這頭蠻牛能參透的？”原梳成一對麻花辮的頭發因著整天整天的風沙洗禮早就凌亂不堪，活像兩捆稻草，左支楞右翹著，在暮風中來回飄動，居無定所。然而她的表情倒是認真，只可惜兩行清淚本該是梨花帶淚的惹人憐愛，上面混著沙土，好像臉上憑空多了兩道稀泥。 男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住了想要把眼前這個邋遢女人暴揍一頓的沖動，“說了多少次，我有名字，穆青沙。好不？”然而見她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他索性放棄了溝通。真是的，六年前她就不像個女人，六年后她干脆連人都不像了。邊轉過身去生火，便道：“過會兒有烤巖羊，哪怕參透了天機總還要吃飯的吧。” 這次后面傳來相當不要臉的一句，“裏脊肉烤嫩一點，我喜歡多加椒鹽的！哦，對了上次的辣椒粉要是還有剩的多撒一點！” 穆青沙額角一抽，他記得駱駝背上的那把大食彎刀剛剛磨過。 遇見穆青沙對于明檀而言是個意外。 當日自羅浮賽皇宮跳下，基本上就沒抱著活下來的準備。冰冷的河水瞬間涌進了她的口鼻，幾乎連氣管都凍僵了，水的溫度接近于零，那時裸露在外頭的皮膚如同被千萬銀針刺入。疼，但是死不了。 人的本能讓她迸發出難以置信的潛力，竟然掙脫了裹綁著腰身的鯨魚骨。可是那時她也沒有了在水中滑動軀體的力氣，更何況水流湍急，水勢兇猛，哪裏是已經連著五六年沒有再習武的女子能抵擋的？她如一葉扁舟在海濤中任巨浪玩弄，而水下的漩渦又一再將她往更深的漆黑拖去。就這樣不知被沖到了哪裏，極低的水紋已經讓她幾乎失去了意識時，她被人打撈了上來。 虛脫了一般趴在岸上，浸濕了的長裙被寒風一吹，而更加沈重。手腳被凍成了奇異的青紫色，沒有絲毫知覺，卻還是被地上的碎石子咯出鈍痛。唯有嗆了水的肺部火辣辣地灼燒著，又酸澀地控制不住地流淚。 “殿下，您沒有事吧？” 視線模糊地看到一個人，棕色卷發，胡子修剪的很是斯文。明檀認得的，只是虛弱地連聲音都發布出來，唯有喉嚨間嗬嗬地喘著氣，如利刃反覆拉割。 卡頓布托上尉見狀，連忙倒上一杯濃烈的朗姆酒給她強行灌了進去。辛辣的酒由食道如胃，帶起能摩擦起火的熱度，然而顫抖的機體也讓她咳出了許多。好在手腳卻是在慢慢恢覆知覺，身體的核心溫度也在慢慢回轉。旁邊卡頓布托的妻子露西亞也體貼地拿來一條羊絨毛毯為她裹上，為她保溫。 “看來殿下無恙了。我奉蘿茜公主殿下的命令，護送殿下離開西希拜羅。”卡頓布托單膝下跪，他的語氣有著公事公辦的森嚴與在服侍宮廷人員帶來的謙遜。 明檀握著酒杯的雙手一震，難以置信道：“母親的命令？等等，這是怎么回事？” 卡頓布托道：“西希拜羅即將面臨著巨大的變革，皇帝陛下去世的消息雖然現在被修斯亞諾殿下扣住了，但是很快就會傳到賽西殿下那裏，元老院以及整個西希拜羅上流社會都將會有一場重新洗牌，這裏已經不安全了。蘿茜公主怕自己不能控制局勢來護得公主周全，是以命令我等將殿下平安送到西希拜羅境外。恕我不周，剛才沒有及時護衛好殿下。” 明檀不顧四肢的僵麻，心頭亂跳，搶道：“那母親呢？她人在哪兒？為什么沒有跟你一起來？”心頭被窒息般的緊致死死卡住，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點一點地敲擊著自己的神思。 卡頓布托似是為難，抬頭憐憫地看了明檀一眼，低聲道：“蘿茜公主……已經去世了。” 那幾個音節聽不清楚，一起一伏仿佛是別國的語言，明檀楞楞地開闔嘴唇，“你剛剛說什么？”若剛才她因寒冷而凍得青白色的臉，此刻當是灰敗得如同冷卻的殘燼，沒有了一絲血色，甚至好不容易暖起來的手腳也迅速地褪去了溫度。 她猛地抓住了卡頓布托的手，喝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胡說八道的話哪怕你是母親底下的人，我也一樣殺了你！” 卡頓布托被她癲狂的模樣給驚駭到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然而依舊硬聲道：“蘿茜公主已經不在這人世了。她在命令屬下前來時已經自行服下了蝎子毒，此時應該毒發身亡了。不然，露西亞一直服侍公主，這時怎會來這裏？” 每一個字母容不得她不聽，一個接著一個擠進了她的耳朵裏，直接捅進她的心口。不知道是不是朗姆酒起得作用，血液脈沖就在腦袋裏突突地跳動，混雜著河水的拍擊聲吵得她頭暈眼花。前因后果都有的話語，她無法說服自己這是個謊言。她活在謊話中，聽到的第一個真實，疼得她撕心裂肺。 “為什么？”她的嗓音粗嘎如鹽中浸過的皮革摩擦，“好好的，母親為什么要服毒自殺？” 畢竟視蘿茜公主為主那么多年，卡頓布托亦是難過，他沈痛道：“殿下，您要體諒公主的一番苦心。” 一切的緣故不過是錢和權勢，當年母親從外祖父那裏繼承了最大的一部分遺產，而后用在西域貿易交往上，收益更是豐厚。修斯亞諾也正是為此才向她求婚，畢竟若母親去世了，她就是第一繼承人。當時她雖未拒絕修斯亞諾的求婚，可知女莫若母，母親是知道的，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修斯亞諾。而深知二侄子的性格，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聯姻不成，接下來為了得到那筆財產，他就會選擇除去明檀。這也就是為什么卡頓布托會在這裏救下她，全部都是母親為她精心設計好了的最周全的保護。 然而賽西和修斯亞諾已勢同水火，只要蘿茜還活著，那么遺囑就會面臨著篡改甚或強取豪奪的危險。所以只有她死了，這筆財產才會穩穩當當地完全屬于明檀，足以保她一生無憂。而那個時候，明檀已經離開了西希拜羅境內，早就脫離了任何人的掌控。 “蘿茜公主要我轉告殿下，一切財產皆有頓英先生作為轉交法人，您應該認識的，就是每次您前來西希拜羅時一道同行的商隊首領。對了，這是信物。”卡頓布托將一個純金的小鑰匙遞到明檀手中，上面藤蔓薔薇相纏，長劍泛著幽冷的光澤，正是博裏坦西亞家族的族徽。 母親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明檀淚眼迷離，握緊了那把精致的小鑰匙，心中有太多的心酸和不解。母親是個聰明的人，遠嫁十數年歸來依舊精明得讓舅舅忌憚，安排所有保護她的工作都是分毫無差。但是母親也是個笨蛋，不過是她下半生的花費而已，沒有錢怎么了？了不起街頭賣藝，好歹她也會耍耍劍，總不會餓死自己的。可是她知道，母親舍不得，母親總是怕自己唯一的女兒吃苦受累的。 其實她才是個大傻瓜！她知道母親希望自己能陪她去聽聽歌劇，也希望自己能打扮得漂漂亮亮隨她出席各個舞會沙龍，讓她驕傲自己生出了個這么大的女兒，更希望午后吃茶點時能和她品評小提琴。她都是知道的，可是一心沈浸在離別了涵和瀟兒的疼痛中無法自拔，以至于總是忽略了母親的心愿！ 恍然記得那時失魂落魄地來到西希拜羅，看到母親的一瞬間，她就落了淚，一下撲進了母親的懷裏嚎啕大哭像個小孩子。母親用漢語，生硬卻那樣溫柔，“好了好了，回家了，有娘在。” 這么多年了，她總覺得自己有個后背可以倚靠，有個懷抱無論她走了多遠總能躲進去撒嬌軟弱，因為有母親在。無論相隔多遠，她總有個母親，所以總有個家。然而……她突然撒手離去了，連追悔的機會都不曾留給自己。 西希拜羅北上的風撕扯過她的臉龐，溫熱的淚痕結成了冰凌，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當她想起她還有母親時，她已經不在了。 卡頓布托夫婦將她一路護送到了高昌城，那裏是真正脫離了西希拜羅的掌控范圍，才告別。拔劍四顧心茫然，當她再一次站在喧鬧的城池中央，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有要去的地方。 她沒有任何目的，走走停停直到夜幕降臨，看每個人都有一個地方要回歸，她卻是不知該去哪兒。手頭銀錢豐厚，可是沒有地方想要花費，于是找了個屋檐下蹲坐著，權當整理行囊就是。 兩三件換洗的衣裙，銀錢兩包與一袋東海南珠，釵環樸素古拙以及一支筆挺的鷹羽。青黛色的羽毛長過手掌，泛著幽幽的金屬光澤，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人說過的話，“我們赫赫人經常用它傳遞消息，哪，送你一個。什么時候想來關外騎馬，用這個聯系我，只要是我們部落的人看見了，就會告訴我。” 她忽然咧嘴苦笑，原來還有可以說話的人。 這也就是遇到穆青沙的全部經過。 人生四大喜，他鄉遇故知，她嘿嘿一笑，“蠻牛，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