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二十二年，清河王予涵生擒舊燕王室吳鞏，派遣正六品校尉常思義押送進京，于年末獻俘勤政殿上。 正章二十三年三月，副都御史張鐸上奏稱昔年寧妃聞人含馨陰詭狡詐，違禮亂常，勾結舊燕赤葉軍謀反，十惡不赦，不宜位列妃位更不應再享例祭供饗，當將其靈位移出太廟，以儆效尤。其中原江寧府通判，去年剛上任的大理寺丞宋庸、太傅杜昌宗附議。皇帝在朝堂上并沒有任何表示，第二日便有實紙折子送入了儀元殿，皇帝予以留中處理，第三日便是當廷重奏。 然而這份奏折并無任何逾矩之處，當初寧妃聞人含馨被定下的罪名確是如此，原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因無數世家高官求情以及皇帝的有意縱容才留得聞人氏一門。刑部尚書夏忠慶就算是三司之一，也不能說加重一個罪妃的懲罰是錯的。而且，覆議的兩位官員宋庸倒罷了，杜昌宗原是天子帝師，他覆議皇帝多少需給點面子。 這日的天氣不錯，三月百花齊開，靈素最是喜歡，往年她總是要拉著慶福順和幾個到上林苑撒歡。然而這兩年因添了個妹妹，她便也安安靜靜地鮮少離開昭陽殿，時不時地和乳娘保姆帶著瓊閨出去走走。可惜的是瓊閨眼疾是因胎裏毒素致成，不說鄒太醫，太后親信的太醫院院首衛臨大人也束手無策。那雙眼睛的眼形非常漂亮，與靈素輕飛的鳳目不同，柔柔地宛若天際淡然的流云。可是這樣好看的一雙眼睛，卻是看不見的，她的世界是一片漆黑的。 因為沒有辦法去感受這個天地的色彩和形狀，她的手裏總需要抓著什么，乳母宋娘的臂彎，皇姐靈素的手指或是皇兄成浩的衣角。比起同齡的孩子，她更加膽小安靜。靈素兩歲時最是吵鬧，成浩兩歲時乖巧早慧，唯獨瓊閨，她的兩歲沈默在自己的世界中拒絕外人進來。 而作為母親，符端倚更加心疼這個因她而落下終身遺憾的孩子，悔恨自己當初為什么沒有多加留心。她會常常看著那個孩子伏在宋娘懷裏安靜地睡，許久許久難以抑制心頭的哀涼。如果可以，她寧肯用自己的一切去換本來屬于瓊閨的光明。 晚膳前，花誼姑姑傳了太后的話，請靈素帝姬、皇長子成浩與瓊閨帝姬去頤寧宮玩。 安靜下來的鳳儀宮不覆孩子們在時的溫情，它原是權謀與斗爭的源地，是每一個女人在寵愛褪去后靜心凝望的地方。被太多嫉恨的目光聚集著，這個地方有太多女子的不甘和怨毒。 于符端倚而言，這是她一輩子無法離開的地方，不得不為守著它而斗。 但是男子卻無法理解這其中的辛酸，他們的心裏裝著太多，仕途明暗，功名利祿。對于女子的傷嘆，他們從不曾體會過，更沒閑心去想。也許，紓潤也算是其中之一。 昭陽殿三個字方正中帶著一點圓潤，中規中矩卻有著不可小覷的掌權六宮的威嚴，與四周漆畫的鸞鳳和鳴紋一樣皆是瀝粉貼金。正是太祖皇帝之母，宣孝太后親筆寫下，歷經百年依然有著母儀天下的高傲凝重。重檐歇山頂下，和璽彩畫畫就的雙龍戲珠、鳳穿牡丹與獅子俯首富麗堂皇，即便夜裏亦是流光溢彩的一片。 紓潤按著自己的眉骨，思量著這日朝堂上幾位臣子的話。這件事說小了，是關于一個妃子的處置，說大了，那就是天子的權威不容侵犯。以謀逆的罪名，當初處置含馨確實輕了，尤其最后含馨是自裁的。自古以來，妃嬪自裁是為不祥，理應加重懲處。 然而當年這事的真相沒有人比紓潤更清楚，午夜夢回，總會有她的身影飄渺清麗，卻只是背著身子不肯見他。他曉得的，自己做出的那個決定是有多卑劣。然而，他的眼神逐漸冰冷起來，在勤政殿上，他對于聞人含馨的態度便是對于觸犯君威的態度，若是一味袒護只怕會引起天下人的非議以及朝臣的輕視。 那份準了的折子，上面寫滿了所有聞人含馨莫須有的罪名，如今已經明發了吧。 “臣妾給皇上請安。”當紓潤跨進昭陽殿時，符端倚已領眾人行禮。他上前扶起了符端倚，和聲道：“起來吧。這幾日處理著鄂州洪災的事，都沒空看你們，宮裏可好？” 符端倚隨紓潤坐在長塌上，一身蘇緞蓮枝云暗紋袷衣，外罩紺藍底五彩緙絲褙子，秀發挽成低垂的云髻，很是家常。她道：“都好。前些日子給幾位太妃請安時見到了慶福帝姬，長高了許多，模樣……自是極好的。只是春日裏乍暖還寒的時候，小孩子容易生病。前幾日四皇子就受了場風寒，臣妾遣了太醫去看了，如今該是大好了。不過身為皇子生母，恪貴嬪位份算不得高。到底她是降燕侯之女，才正三品不像樣子。臣妾以為不如將恪貴嬪升一升位份，我們大周向來子以母貴，來日四皇子長成也不至面上無光。” 紓潤點點頭，“如兒也同朕說過這事，九嬪裏，除去昭儀，她都當得起。不過貴嬪以上晉封需得祭告太廟，先讓內務府備著吧。” 符端倚心裏咯噔了一下，隨著董云如位份越發高，她的行為從單純的爭寵嫵媚變作了各妃的籠絡與宮中許多事物的插手，只怕下一個就是協理六宮之權。寸長的指甲掐在手心裏，她輕緩一笑，“蘭容夫人真是寬妥，處處思量，臣妾是可以讓賢了。” 她說的是一個很輕松的語氣，在紓潤心裏卻想到了另一層意思，而那是他不可違反的底線。再加上前幾日從雪魄那裏得知的事情，讓他對于董家十分不滿，私心有了想要撤掉董洪章的打算。他當即眉毛挑了起來，冷然道：“各司其職，她管照好自己宮裏人和朕的皇子帝姬就是，再有便是逾越了她的本分。”想了想，喚外頭候著的孫福盛，“把這話原原本本地告訴蘭容夫人，讓她好好想想。” 然而與符端倚夫妻多年，他也十分曉得符端倚的性子，凝眸于她髻上的檀木箜篌簪，頓時手中不穩，原本端著的鈞瓷蓋碗中碧色如玉的茶水便灑了些出來。那發簪他也見過，原是含馨的陪嫁，后來符端倚二十歲生辰時轉贈與她的。 他屈指扣著桌案，語氣幽微，“皇后發上之物朕看著倒是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 符端倚撫過那支簪子，忍住心頭的酸楚，道：“舊人之物，難為皇上還有印象，可還記得她曾為皇上付出的一切？”她俯下身，鄭重地一字一頓道：“臣妾想請皇上收回廢聞人氏妃位的旨意。” 話音未落，紓潤已然冷下臉來，眼神中有一絲凌厲，“皇后是從哪裏知道的？”那其中意味有著帝王的森嚴，不容人侵犯的至高，是長期掌權下的刀鋒般的寒冷，註目之下令所視者心驚膽寒。 符端倚不在乎地一笑，若是旁人總有種輕挑的意味，然而她的笑意便多了雍容和端莊，眼角的每一絲紋路都有了了然的從容。她側首扶了下發髻邊的檀木箜篌簪，坦然道：“此事張大人一再上奏，即便后宮不得干政，臣妾亦有耳目，更何況此事事關寧妃。” 紓潤臉色陰郁，并未因符端倚的話而好多少，“那么你應該知道朕為什么要下這道旨意，即便如此，你還要為她求情嗎？” “事情的原委正是因臣妾而起，若是所謂臣妾失德而受罰，臣妾不過敗軍之將而已。可正是因為寧妃，臣妾僥幸逃過一劫，若如今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后之名再被污蔑折辱卻沒有任何作為，臣妾有何面目再茍活于世上？更何況，她為皇上拋棄身家性命，拋棄家族前途，你如何忍心再加罪于寧妃？當初之事是怎樣的，旁人不知道，皇上難道還不清楚嗎？” “為江山社稷，寧妃死不足惜。”他硬著心腸，讓這幾個字從嘴中吐出，其中多少辛酸和疼痛有誰知曉？即便她不曾是自己心頭上的人，至少青梅竹馬的情分，至少她陪伴自己多年，他皆是懂得的。而親手下的旨意，他何嘗情愿？ 于符端倚，這卻是完全不同的！ 月色暗淡，燈影昏昏，看不清枕邊人的心。眼中酸澀，臉上潮膩冰冷，她輕笑一聲，淚光模糊了眼前所有的輪廓，“江山社稷，千古功名。是啊，比起萬裏江山，我們女子總是值不得這許多。坐擁四海，天子一娶九女，不過一介妃嬪，沒了自然還有。但是于她聞人含馨，她的夫君只有皇上一個人！她的天也只有那么一個！” 她的話語越發激動，聲音亦是悲切凄然若杜鵑泣血，這許多年含馨的情、含馨的癡、含馨的狂，她皆看在眼裏。她的才華橫溢與自命堅貞，與她孤獨多難的一生，在紫奧城中宛若凌風獨綻的白玉蘭，在萬籟俱寂的夜晚裏靜靜吐納芬芳，不爭不鬧。這樣的女子，如何能夠肆無忌憚地被隨意抹黑欺辱？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白樂天所寫真真沒錯！寧妃所有的情意，這么多年，皆是錯付！”她歇斯底裏道，完全不顧自己在說什么，而這些話中有多少是為含馨而不平有多少是自己的害怕，恐怕她自己也說不清。面前的男人是自己的夫君，可更是自己的君王，一個優秀的沒有感情的棋手。他會溫情脈脈，可更會為自己的江山犧牲所有手中的棋子。 紓潤的目光深沈如夜，唇角不知為何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后是這樣以為的呵。”他看著符端倚，面容沈寂，那深不可測的眼中只有說不盡的蒼涼，良久才道一聲“罷了”，轉身朝大門外走去。 這世上，終究他是一個皇帝，不需要感情，只要為自己的江山不斷權衡利弊。 而他竟以為，符端倚是懂得的。 破天荒的，三月十五那日皇帝獨自宿在儀元殿。第二日，下旨將寧妃降為庶人，斷其子嗣香火。而后那日午后皇帝臨幸鸞鴛殿，蘭容夫人董云如冊封淑妃，同時進封張秀蓮為貴人以示恩寵。冊封當日皇后稱病未到，由昭陽殿女官一品惠人觀藍執禮。自那一日起，帝后之間一直冷若陌路，使得后宮前朝議論紛紛，猜測這位庶出的皇后會不會如前朝的溫裕皇后或者是廢后夏氏。于是僅僅是一個小小的苗頭，被煽動了幾下，頓時成為了許多人思路的固定方向。 正章二十三年，五月七日劉惠玉誕下皇五子晉為正五品嬪，內務府為其擬封號嘉。滿月時，皇帝賜名成沂。嘉嬪位份低微，不宜撫育皇子，按宮規該交由高位妃嬪撫養。本來按著如今淑妃得寵的盛勢，許多人猜測皇五子會被送到鸞鴛殿，畢竟論起育兒經驗和入宮的資歷，淑妃自是有的。然而皇帝卻依照太后的意思將楊嬋覆位靖莊夫人，領協理六宮之權，皇五子成沂由靖莊夫人養育。前朝那裏，靖莊夫人的二弟亦憑著戍守邊疆的軍功晉為從四品宣武將軍，楊家自從楊肅下獄后重新站立了起來，不過這次想必他們會走得更穩當些。 也因為皇五子的緣故，皇帝想起了同樣不在生母身邊長大的惠柔帝姬。魏萱蝶入宮七年，時日不算短，她本就生得嫵媚風流，然而自誕下帝姬后身形漸漸臃腫，又在淑妃底下度日艱難。不過二十四歲，那深宮婦人的怨俗難以制止地漫上她的氣韻中。好在皇帝向來念舊情，也跟著嘉嬪一同晉了位份，為魏芳儀。 但是在宮裏大一些的帝姬慢慢成熟，小一些的皇子一個接一個出生，皇帝和皇后間依舊冷漠。每月的初一十五，皇帝也只是到昭陽殿坐坐，問一下皇長子成浩的功課以及兩個小帝姬的近況，仿佛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只剩下這幾些聯系。反倒是淑妃所出的二皇子成淇，因他漂亮的模樣和聰慧的頭腦逐漸得皇帝的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