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王宮之中一向使用的熏香換掉,消息封鎖,叔華也被關進了牢獄之中。牢獄陰冷,叔華卻靠在墻角處久久不動。他錯了,他料定了闕的下一步會針對公子紓,卻不想對方也料定了他得知郢城的消息后一定會匆匆趕回,在那間小院中沾染的東西也恰好由他帶回,致使公子紓中毒暈厥。一切都是算好了的,如果他未進小院,未起殺念,將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偏偏做了,也就有了今日的教訓。對方未動一兵一卒,而他們一個暈厥未醒,一個牢獄之災。這是警告。“公子,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出去?”小童在牢門口看了許久,縮回他的身邊問道。“要等到公子紓醒來。”叔華摸了一下他的頭道,“別著急。”對方只是警告,并不會要公子紓的性命,否則寧國繼承人受害身亡,寧霖兩國必起戰戈,為平戰事,又有若妃在其后攛掇,公子樾的處境會大為不利。牢房的門被從外面推開,說話聲由遠極近,只其中一道步伐略有些虛浮,叔華抬眸,那一身黑色蟒袍的男人被人攙扶著站在了牢門外,雖唇色發白,卻是立的筆直,目光如炬:“叔華。”叔華起身,并未靠近,而是在原地跪下行禮道:“公子,叔華有罪。”“你我皆是輕敵了。”公子紓喘勻了幾口氣道,“此一番可會消磨你的戰意?”“回公子,不會。”叔華行禮道。教訓很深,卻也只會讓他更加謹慎,想要一統這天下,遇到的困難必然很多,如今強敵并未歸國,他們還有將其扼殺的機會。“甚好。”公子紓抬手道,“隨孤回去。”牢房的門被打開,叔華被攙扶出來,通身沐浴三次,重新換上了新剪裁的衣服,才被允許進入公子紓的寢殿之中。而以往總是飄著熏香的殿內無任何的香味,連一應宮人身上都不允許出現任何的味道。公子紓被扶就坐,明顯體力不支,叔華跪坐一旁道:“此毒可是對公子身體有損?”“熏香透入肌理,正在驅除余毒。”公子紓看向他道,“這個警告相當直接有效。”人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卻能讓他在王宮之中中毒暈厥。第一次是警告,對方在警告若有第二次,就是直接要了他的命。而這樣能夠輕易要他的命,讓他寢食難安之人,世上不能留。“若此事流傳于各國,各國君主必定寢食難安。”叔華說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闕有如此本事,每到一國,必然引起君王的忌憚,天下將無他容身之地。“若流傳各國,他必然知道是孤下令做的。”公子紓深吸氣道,“未到必要時把人逼入絕境,若他孤注一擲,要孤陪葬,又當如何?”叔華沉默了下來,半晌開口道:“殿下的意思是借刀殺人?”“若妃忌憚,公子樾在一日,她就不安穩一日,他們自行內斗,兩敗俱傷,你我坐擁漁翁之利即可。”公子紓說道。“公子英明。”叔華行禮道。……霖國王宮,信帛呈于桌案之上,宦官在下方跪拜:“主子,查到了公子樾的行蹤,他們已到了魯國境內,已派人追過去了。”“做得好,本宮希望下一次見到的,是他的項上人頭。”若妃說道。“是。”宦官伏地道。魯國境內花紅柳綠,正是盛夏時的人間盛景,荷花開放,出淤泥而不染,卻被飛速而過的馬蹄踩壞了荷塘的邊角處,水渾無數,即便驚擾行人,也無所顧忌。“大王,此一行人來自霖國,過往時已踩踏撞傷數人,大王可要將他們治罪?”大臣跪于殿上問道。魯國宮殿亭臺水閣,魯王聞言嘆息:“霖國之事寡人已有耳聞,他們一路往東,想來在我魯國境內留不了多久。”“大王的意思是他們會去黍國求援?”大臣詢問道。“黍國乃霖國王后故國,公子樾被逼到如此境地,求援母親故國也在情理之中。”魯王說道,“這天下將要亂了。”位處六國風景最秀美的地方,偏偏國力兵力最弱,前路艱難,一招不慎,就有可能做了亡國之君。……“追!給我站住!”箭羽紛飛,連射來的箭頭上都帶著火光,宗闕揮劍,將其一一斬落,馬鞭抽上了公子樾所騎的馬道:“你先走。”公子樾勒緊馬繩,兩人已隔數丈之距,他回首看去,瞳孔收縮。此情此景,與那一日何其相似,他又要把他一個人扔在那里嗎?箭羽紛飛,宗闕擋下無數,可那箭在馬匹疾行之中不再朝他來,而是盯上了馬腿。縱使宗闕彎腰擋箭,箭羽錯過無數,還是有箭尖沒入了馬臀。馬匹受驚,直接前腿起立,嘶鳴不斷,宗闕拉緊馬韁,夾緊馬腹,才沒有被甩下去。身后無數馬蹄聲響,刀光以揮了過來,宗闕一手握劍,準備棄馬,那刀光卻被伸過來的劍攔住,返回的馬上之人朝他伸出了手,氣息不勻:“走!”宗闕伸手握住,借力凌空,落在了公子樾的身后,劍光微轉,追殺前來的人已身首異處,血液紛飛。“駕!”公子樾夾緊馬腹,無視那濺落的血液,打馬前行。馬匹疾馳,宗闕擋著身后的箭羽道:“用腰帶束縛。”公子樾松開馬韁,扯下腰帶,環過宗闕的腰身,將二人牢牢系在了一處,風從口入:“然后呢?”“直行!”宗闕還劍入鞘,雙手放開提起了弓箭,指向了后方。他試過活動的箭靶,但沒試過自己也在活動,但不處理了后面的人,他們逃不掉。三支箭羽架在弓上,瞬間齊發,一支撞掉了射來的箭羽,一支與一人的肩膀擦身而過,還有一支沒入了一人的脖頸。馬匹極快,瞬間卸力的人從馬背上翻下去,后面的人收勢不及,馬蹄直接踏過,血液飛濺!一時間馬蹄混亂,嘶鳴不斷,遠處飛來的箭羽直接穿過了馬頸,肩胛和頭顱,三人墜落,場面更加混亂。“駕!”公子樾驅馬,分毫不停,背影消失在了一行人的眼中。馬隊重整,再度想要追蹤時早已丟失了兩個人的蹤影。深夜寂靜,馬被拴在樹下吃著草,篝火點燃,火堆旁烤著幾叢蘑菇,公子樾跪坐在宗闕身側小心包扎著他手臂上的傷口。雖然甩脫了人,可是兩人身上還是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他們應該趕往黍國方向去了。”公子樾系好了繩結說道。他們逃離并未直行,而是繞了個圈子,繞到了那群人的身后,那些人想要追捕,必然會快馬加鞭,也會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那些是霖國人。”宗闕拉下了自己的衣袖道。“確實是霖國口音,但霖國的消息不該這么快。”公子樾坐在他的身側,看著跳躍的火苗沉吟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公子紓不可小覷。”宗闕將蘑菇翻了個面道。他的手段只是警告,至少對方不敢在明面上動手,就會有很多掣肘。如今各國是平衡而蠢蠢欲動,公子紓的背后站著寧國,公子樾的背后卻還有故國的追殺。六國爭斗,權謀固然重要,但再深的權謀也敵不過一力降十會。就比如這次的追殺,追殺者在魯國毫無顧忌,橫沖直撞,而遇上這樣的毫無章法,計謀往往無用。“樾之處境還好,只怕母后在宮中,若妃狗急跳墻。”公子樾說道。“黍國未亡,你母后生命無虞。”宗闕說道,“不過此行前往黍國,結果有三種。”“樾愿聞其詳。”公子樾說道。“一種是宮中忌憚你會向黍國借兵,以你母后為質,一種是宮中怕將你逼到絕境,就此反撲,反而會放松。”宗闕將烤熟的蘑菇遞給他道,“第三種是黍國不愿意趟這淌渾水,與霖國為敵,將你移交。”三種結果,一旦行差踏錯,就有可能身亡。公子樾捏著那根樹枝道:“霖黍兩國相臨且交好多年,樾不會借兵,況且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如今未遭大難,黍國必不會為了非本國公子而擅自與霖國為敵,父王尚在,此舉形同謀逆。”他不會去賭第三種可能,寧國雖與霖國一國之隔,可強鄰在側,一旦霖黍兩國出了問題,內部的瓦解要比外部的沖擊破壞更大。“霖王或許會這么想,但若妃不會。”宗闕說道。有的人能想的長遠,而有的人只會顧及眼前的利益,只要自己能受惠,無所不用其極。“當年那則故事恐怕壓制不了她太久。”公子樾輕輕嘆氣,“只要我活著一天,她就有可能對母后暗下毒手。”而他在外的追蹤也不會斷掉,公子紓虎視眈眈,如今所有的難點好像又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其實有一個辦法。”宗闕咬下了一口只撒著鹽的蘑菇道。“什么?”公子樾看向了他道。“你身死。”宗闕平靜的看著他道。公子樾手指一縮,手中的那支蘑菇險些掉在地上。……霖國追殺者氣勢洶洶,各國消息不斷傳遞,唯獨霖王臥病在床,被攔截了宮外的一應消息,除了一則。“大王,公子樾進入黍國境內,竟有借兵之意,如今霖國朝政不穩,不知公子樾此舉是何居心?”老臣跪在霖王榻前言說著。“他若想借兵,消息怎么會讓你知道?”霖王靠坐在軟枕上看著面前的臣子問道。老臣一怔,話語卡住了。“大王,不管消息如何得知,公子樾并無直接利害關系,若是借兵,總有親近之人引薦。”若妃在旁侍奉著湯藥道。霖王閉口看著她,未觸碰那湯藥一分一毫,語氣輕淡:“若兒,寡人還未死。”若妃身體一頓,端著湯藥跪地道:“妾不敢。”“寧國日益壯大,霖黍兩國交好,才不至于落于下風。”霖王伸手,握住了她伸過來的一只手道,“樾兒雖時運不濟,卻斷不會做此種于國不利之事,有些事情寡人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國家大事不行,你若不明白,回去問問你的父親。”他松開了手,若妃低頭呼吸屏住道:“是。”“傳寡人的意思,讓王后在自己宮中靜養幾日吧。”霖王說道。宮人匆匆前去,若妃抬頭時眼角濕潤:“多謝大王。”她匆匆退下,到了殿外扶上了宦官的手,上了步攆。“主子,就這樣放過公子樾嗎?”宦官問道。“怎么可能,本宮一定要讓他身首異處才能放心。”若妃微微抬起下巴,眼尾哪還有一絲濕潤,“只有他死了,本宮才能安心。”“是,主子。”宦官低頭說道。霖國宮中一片平靜,黍國卻到處都是追蹤之人。“父王,真的不管嗎?霖國也太不將我黍國放在眼里。”黍國公子鋮跪地說道。“霖王本就不會讓公子樾登基。”黍國大王負手看著窗外的風景道,“霖黍兩國雖看似交好,可我黍國一直被壓制,公子樾又有我黍國一半血脈,若讓公子樾登基,豈不是相當于我黍國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霖國的疆域。”“那就這樣放任?”公子鋮問道。“公子樾前往寧國,早已有所得罪,如今若聯盟破裂,我黍國也好名正言順的另尋盟友。”黍王說道,“否則城門失火,恐怕殃及池魚啊。”“那姑姑怎么辦?”公子鋮問道。“鋮兒,做大事者,有些東西該舍就要舍。”黍王思索道,“只是不能讓公子樾死在黍國境內,否則太明顯了。”寧國消息不斷傳送,一天一封甚至幾封,不斷更新著消息。“公子,黍國已開始私下驅逐公子樾。”叔華嘆道,“他進入黍國這步棋走的不高。”“霖黍兩國太過交好,于天下大勢無益。”公子紓看著消息道,“公子樾并未借兵,也是想鞏固兩國邦交,但可惜霖國愿意,黍國卻不愿意一直有人壓在頭頂。”“黍國若能拉到公子麾下,大事可成一半。”叔華看著消息道,“只要若妃的人能殺了公子樾,聯盟當即便會破裂。”公子紓同樣沉氣,眸中卻并無喜悅,以往他們步步算計,從無錯漏,可公子樾的身邊還有一人,那個人是變數。一切未定之前,即便已經自認算無遺策,也有可能讓他們的計劃落空。他總覺得心神不定,但差在哪里呢?“殿下,快馬傳報!”殿外有人匆匆進入,呈上了信帛。信帛之上顏色為紅,乃是八百里加急,公子紓起身拿過,看著上面的消息眉頭擰的很緊,帶著一種怔然。叔華有些疑惑,正欲起身時卻見男人嗤的笑了一聲,帶著幾分自嘲,笑的渾身都在震顫:“果然是棋高一招。”叔華起身看去,信帛正中只有一行字。公子樾重病身亡。重病,與若妃無關,一切計謀因為這個消息戛然而止。霖國王位不再有爭議,黍國也無護持不利,畢竟是重病,無可奈何。黍國無從發難,兩國邦交暫時不會破裂。“公子,此局已破。”叔華嘆了一口氣道。“叔華,公子樾真的死了嗎?”公子紓收斂了笑容問道。“被逼到那樣的境地,無生路可走。”叔華看著那則消息道,“而且即便重病身亡,遺體也要運回霖國,葬于王陵之中,只怕不能作假。”公子紓坐在座后撐住了額頭,眸中深思:“叔華,我們這次可還有什么疏漏?”“若公子樾未死,此事還有文章可做。”叔華說道。但要是死了,一切也就塵埃落定了。“罷了,等消息吧。”公子紓嘆息道,“若他真能為了霖黍兩國邦交而自隕,也值得敬佩,他一去,跟隨之人再有能力,也不過是無所依傍,不過他的醫術那么厲害,會不會有假死藥?”叔華沉吟:“王室喪葬需整理儀容,停靈三日,然后葬入地宮,徹底封死,若想動手腳,也需中途有所動作,叔華愿代殿下前往,聊表追思。”若是假死,就讓他變成真死即可,不過此事不用他動手,借刀殺人即可。“若遇到闕,當替孤達意,孤愿不計前嫌,他只要愿意前來,孤仍愿將其奉為座上賓。”公子紓說道。“是,叔華明白。”叔華行禮退下。公子樾重病身亡的消息緊隨一步傳遍六國,霖王聽聞哀慟暈厥,王后更是直接起不了身,若妃宮中有片刻的沉默,座后婦人仍有些不可置信:“重病身亡?”“是,大王已下令將遺體運回了,再有兩三日便會抵達淞都。”宦官抬頭看著他說道,“主子,此事乃是大喜。”“運送的人必會檢查,想來是確定了。”若妃思忖著,臉上露出了輕松快意的笑容,“重病而亡,死的好,也算是免了本宮許多麻煩,若是早死一些,本宮也不用費這么多功夫了。”“可不是,不過公子樾此次重病就是長途奔波,擔驚受怕,憂思過度導致的。”那宦官笑道,“一路又是追殺,宮里王后還被禁足,他自然是過不好,惡疾纏身,死是必然的。”“嗯……”若妃起身長舒了一口氣笑道,“這樣暉兒的王位就無異議了,其他的幾位公子本宮也能騰出手來料理一下,對了,王后那邊怎么樣?”“聽說已經暈厥了好幾次,根本起不了身。”宦官笑道,“不用主子動手,想來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嗯,近日真是舒心。”若妃笑了起來。公子樾尸體運送回淞都,各國的挽辭緊接而至,霖王無心接待,只被人扶著去了棺旁,只是如此炎炎夏日,即使尸體一路放了冰保存,棺木打開時也是惡臭不已。若妃直接掩鼻看了一眼,喉中不適,霖王看著其中熟悉的面孔,伸手去碰鼻息,剎時仰天長嘆,老淚縱橫:“樾兒!”“樾兒,這不會是樾兒……”王后趴在棺邊,鬢發已亂,即便在宮人的攙扶下,也是哽著一口氣倒在了地上。“大王,如今夏日炎熱,不宜停靈太久。”一旁的宮人說道。“整理儀容,準備禮儀,讓樾兒入土為安吧。”霖王被勉強攙扶起,直著眼睛下令道,那原本看著還黑的鬢發,好像一瞬間多了幾抹白。“是,大王。”宮人蓋上了棺木。棺木停于靈堂之中,一切按照儀制流程,宮中掛滿了白幡,到處都是焚燒的味道。“公子,確認過了,就是公子樾,尸體都臭了。”在夜里探查過的人蹙著眉頭道。“真是可惜了。”叔華聞言輕輕嘆氣。當日他對公子樾所言并非全是虛言,雖只有一面之緣,的確是傾慕的。皎皎君子,溫潤如玉,如今真的死了,倒覺得心里好像空了一些。“公子,接下來要如何?”隨從問道。“公子樾身死,闕必會現身,可有找到他的蹤跡?”叔華問道。“已經找到了,他居住在城南驛館。”隨從說道。“哦?”叔華起身笑道,“那便隨我前去拜訪吧。”“公子,現在去?”隨從問道。“他既然暴露了行蹤,就是在等人前往。”叔華打開門道,“備車,若是慢了一步誤了大事,可是得不償失。”馬車在月光中前行,在淞都一家驛站前停了下來,叔華下車,小童已前去叩門,二人在侍從的迎接下進了其中,小童打賞了錢幣,叔華在走到那扇門前時竟是深吸了一口氣,才伸手敲響了門。門叩三聲,其中傳來了沉穩平靜的聲音:“請進。”“在此等候。”叔華推門前對小童說道。“可是公子……”小童略有些擔憂,對上他的視線時退到了一邊。驛館房間面積不大,叔華踏入其中已見坐在桌邊的身影,他未細看,只匆匆關上了門,近前時眸光微斂。男人俊美,只是一身簡單的黑衣加身,并無太多的修飾,可那一人一劍坐在窗前,卻給了他一種極大的心理壓力。目光對上,叔華心神微緊,行禮后看著放在面前的茶杯落座:“勞您久候。”他看不透這個男人的情緒,那雙眼睛極黑極深邃,可其中卻極平靜,好像所有的波瀾都掩藏在了那一淵深灘之中,想要窺伺者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叔華想過公子樾身旁這位謀士的樣子,卻發現似乎也唯有此了。而這樣的人,是個奴隸。“還好。”宗闕喝干了自己杯中的水道,“有什么話直說。”叔華從他的身上沒有見到絲毫的卑躬屈膝,即便有著奴隸身份,這個人也似乎未將他高看半分,也未低看半分,他這個人就是他這個人而已:“你與公子樾也是如此說話?”“嗯。”宗闕看向他應道。“叔華曾與公子樾有過數面之緣。”叔華對上他的視線道,“感慕其君子品行,相交為友,卻不想再見時已是天人永隔。”宗闕看著他的神色并未言語。叔華已察覺他是寡言之人,收斂了哀思道:“先生在此等候,想必已知道叔華的身份和來意。”“不見一面,你會一直找。”宗闕看向了窗外的月色開口道,“我拒絕。”話語沒有任何轉還,直接撞到了叔華的面前,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所識之人甚多,從未見過如此直白和干脆明了的說話方式,跟這樣的人不能拐彎抹角:“叔華可否詢問原因?”“兔死狗烹,公子紓一定會做這樣的事。”宗闕回眸直視著他道,“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叔華直視他的雙眸,心臟微縮,呼吸已屏住,良久無法開口。君王的殺伐果斷公子紓從來不缺,想要一統天下,絕不容許絲毫的猶豫,也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曾經能助他登臨至尊之位的人,一旦被別人招攬,自然也有助他人謀奪天下的能力。正是因為自己見識過謀士的計謀有多么厲害,才知道若一旦為敵有多么不可防范。“事無絕對。”叔華沉默了許久說道。“你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宗闕看著他道。“為君王者或許最開始皆是仁慈的,可一旦登上王位,心就會變。”叔華沉吟道,“公子樾曾經仁愛天下,但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一旦嘗到了萬人之上權力的味道,同樣不會讓能動搖他位置的人存活于世,先生輔佐他時,難道不忌憚?”“所以他死了,死在了他尚且禮賢下士的時候。”宗闕提起茶壺將叔華面前的茶碗倒滿道,“公子紓也想試試嗎?”叔華看著面前幾乎要溢出來的茶,呼吸平復,站起了身來:“先生真是狠人。”“天下能人異士很多,不接受招募者也很多。”宗闕抬眸看著他道,“我與公子樾之事一旦公布天下,將無人敢用我,讓你家公子不要再來打擾我。”“叔華定將轉達。”叔華行禮,余光掃過他頸后的奴隸印記,開門走了出去。對方敢將奴隸印記暴露,就是將把柄遞到了他們的手上,這是一種讓步,也是一種警告。彼此各退一步,若是敢犯雷池,拼上性命也是要讓人陪葬的。畢竟奴隸從打上烙印的那一刻開始就是沒有家人的,無所顧忌之人最可怕。“公子。”小童在外行禮。“走吧。”叔華下了樓梯,在月光中上了馬車。可惜了,可惜了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樾,他引以為生死之交的人,卻讓他為了兩國邦交而赴死,只怕他在死時都在感激這位生死之交出的主意。“公子,沒談成嗎?”小童看著他的面色詢問道。“嗯。”叔華輕嘆,“這個人會噬主。”“可公子不是說,他曾經為了公子樾能夠死里逃生,而親自引開了霖國的追兵嗎?”小童問道。叔華眸色微凝,手指放在頰邊輕輕摩挲:“確實……”若說他為了取信于公子樾,為了日后能夠擺脫奴隸身份,此時也該接受他的招募,他做這么多,真的只是為了讓公子樾滿懷感激的死去嗎?以一個奴隸的身份,讓一個名滿天下的公子滿懷感激的死去,的確能夠滿足心底的一些惡念,但那樣的人不該是那樣平靜無波的狀態。如果是隱藏的極深,那他接下來又會做什么?這六國之事,終究不能全盤在握。“來人,幫我盯著闕所居的地方,看著他何時離開。”叔華思緒一閃,靠在了窗邊說道。“是。”侍衛勒馬退后,趕回了原來的地方。只是馬蹄聲在深夜中來回輾轉,在叔華下了馬車時,匆匆趕去的侍衛稟報道:“公子,闕已經離開了。”“一個人?”叔華問道。“是,驛站的人說是一個人。”侍衛抬頭問道,“公子,是有何不對嗎?”“罷了,下去吧。”叔華擺手。他心中還有很多疑問猜測,但闕一旦離開,再想找到他的蹤跡難上加難,如今只等公子樾下葬之事完成,他便會前往魯國。這一局棋雖被公子樾身死之事毀了大半,但大計未成,步伐便不能停下。即便真有兔死狗烹的那一日,他也已經功德圓滿。公子樾停靈三日下葬,儀容整理,棺材釘入極長的釘,送入王陵,封鎖地宮,各國使臣離開,一切塵埃落定。駿馬疾馳在鄉野之間,在一間極簡陋的茅草屋前停了下來。宗闕下馬的時候,屋門已從其中打開,拉著門的人低頭彎腰走了出來,手指遮掩住略微刺目的陽光,露出了雅清的笑意。“消息傳到了。”宗闕將馬拴好道。“多謝你走一趟。”公子樾近前,看著面前的人道,“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危險?”“沒有。”宗闕從腰帶中抽出一塊布帛交給了他,“你母后的信。”唯一的兒子身死,母親很有可能隨之而去,計劃是計劃,傷到了親人面前的人會悔恨終身。“多謝。”公子樾展開布帛,其中只有八字。母后無恙,善自珍重。他垂眸反復看著面前的字,最終折好放進了懷中,抬眸看向了面前的人道:“多謝你,此次可擺脫了公子紓的招募?”他還活著,那具尸體自然是假的,只不過是買了一具無人要的尸體,以所制的面具覆在其上,各處嚴絲合縫,連他自己見了都以為是自己躺在了里面,這樣的天氣,更無人會近觀。“他未必肯放過,但會對叔華存疑。”宗闕走向了茅草屋道。外面炎熱,但一旦到了陰涼地就很涼快,公子樾跟上,低頭進屋,斟著茶水道:“叔華有計謀,但他不夠狠。”“公子紓能補足這一點,但也會是他們之間的分歧。”宗闕端起茶杯道。公子紓是能不計前嫌接納他,但之前所下的命令仍然有效,不服從就要永絕后患,可叔華沒做到。一個謀士接二連三的出現失誤,即便主君嘴上不說什么,也會對這個人的能力存疑,而兔死狗烹那一句,只要說出去,就會在叔華的心中埋下種子。無人點破時還可以不斷的欺騙自己,覺得自己會是那個例外,一旦有人點破,他就會反復思索,反復勸告自己,最后掉入陷阱之中。“你說了什么?”公子樾問道。“兔死狗烹。”宗闕回答的平靜,公子樾卻因為茶盞微燙的邊緣打翻了杯中的茶水。滾燙的茶水順著桌面一點一點的滴落下去,浸潤了地面。宗闕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著他微紅干燥的手指,松開道:“沒燙到。”“不小心碰翻了,沒事。”公子樾扶正了杯盞,重新倒入了水道,“并非所有君王都會如此。”至少對面前的人,他不會如此。那一段陪伴與生死與共,非性命不能托付。“我知道。”宗闕吹著杯中的茶葉,飲下了其中的茶水,“接下來你想去哪里?”“如今公子樾已下葬,只需小心謹慎,不會再有追兵。”公子樾看著他笑道,“我們回沂國吧,出來這么久,我們也該回去準備過冬的東西了。”如今還不是回國的時候,他身死,霖國內部必會放松戒備,有些線該動一動,以備不時之需了。“好。”宗闕應道。馬匹重新套上了馬車,他們一路橫穿霖國,進入伯國境內,再趕往沂國邊境。無人追趕,偶遇風景如畫也會停留一二日,待馬車駛入沂國時,又是一個秋日。秋日豐收,兩人停好馬車,掃干凈了屋中極薄的塵土,收拾各處,逢早集時便一同乘馬車出行,采買糧食,一筐筐的送入地窖之中,新鮮的時蔬有的重新栽于地面,以干草蓋住,有的則以鹽腌制,制成醬菜。沂國肉食不多,秋日正是動物覓食準備過冬的季節,兩人入山打獵,一應山雞兔子狍子打了不少,肉食同樣腌制風干,皮毛則被剝下來硝制,或是換了銀錢,或是制了斗篷。宗闕采了幾次藥材送往昌都賣掉的時候,公子樾便在家中將那些粗淺帶回來的柴劈好,一一碼放在家中,直接將兩個屋子堆的滿滿當當時,當年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廊下火爐吞吐著茶壺,兩個人皆是坐在椅子上賞著雪。公子樾接過了一片雪花,如鵝毛一樣的雪片落在掌心,水珠劃過清晰的掌紋,只是手掌不似從前一樣細膩無痕,而是多了些粗糙的老繭,卻讓手指看起來比從前有力許多:“瑞雪兆豐年,初雪這么大,明年糧食一定長的很好。”宗闕看著旁邊被白色毛領包裹著的人,目光轉向了面前的大雪:“嗯。”雪花紛飛,一日之間金黃的世界轉為了銀裝素裹。深夜寂靜,外面冷風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公子樾側躺著看著旁邊同樣未睡的人說道:“宗闕,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對嗎?”“嗯。”宗闕應道。他知道,原世界線中公子樾能流亡多年坐上王位,憑借的當然不僅是仁善。他一定會回去,毋庸置疑。公子樾在黑暗中發出了一聲輕笑:“其實我一直在想,你這樣的人為什么會成為奴隸?”“一個人很難抵抗一個國家。”宗闕說道。他要是在奴隸印記烙下之前來,或許能逃脫,但原身不行。“聽起來很有道理。”公子樾輕聲問道,“如果以后你抹去了奴隸的身份,會去哪里?”“沒想那么遠。”宗闕說道。如果一切能夠順利,他或許會去游遍這個世界所有的河山,最后選一個安靜的地方結廬而居,大體是這樣,但人生的精彩之處在于它總是會充斥著無數的變數。“那在你決定好之前,先留在我身邊吧。”公子樾心神微提,聽到了夜色中片刻沉默后的應答。“嗯。”……沂國的冬日格外的長,大雪幾乎封住了一切,連馬在雪地里都很難行,而等到冬去春來,積雪融化的時候,一則消息傳了過來。寧國與相鄰的伯國結盟,卻向魯國出兵了。而沂國與魯國之間相隔一個伯國,南北之距,消息收到的時候,魯國的邊境已被攻破,大軍直接向魯國境內進攻。而魯國向黍國借兵,遭拒。公子樾在羊皮上畫出了簡易的地圖:“魯國國土小,卻是個富饒之地,與黍國相鄰,一旦魯國被攻下,黍國當即門戶大開。”“唇亡齒寒。”宗闕看著他所畫的行軍路線道。寧伯兩國產金,大肆興兵,魯黍兩國產糧,一旦攻下魯國,寧國就有了后備糧倉,兵力會再提升一級。“寧國一開始打的就是魯國的主意,雖然破壞了他的部分計劃,但他要先落這一步棋。”公子樾看著地圖道,“只是若想從黍國行軍,戰線太長。”“他與伯國聯盟的因緣是什么?”宗闕問道。“聯姻。”公子樾說道,“寧伯二國相接甚多,伯國嫡公主與之聯姻,結兩國之好。”“你了解公子紓嗎?”宗闕問道。公子樾垂眸看向寧伯兩國的邊界:“公子紓這個人殺伐果斷,求賢若渴,但也是個連自己都能利用的人。”連自己都能利用,對別人更不會客氣。魯國是第一步,下一步他不會下的那么快,想要天下一統,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接下來的這一步是……伯國。伯國處于寧國和霖國之間,如同一道天塹,一旦伯國被攻,霖國同樣唇亡齒寒。聯姻是假,圖謀是真。“兩國聯姻,寧國一定不懼人言,讓渡了極大利益。”公子樾手指點向了沂國,沉吟道,“魯沂兩國有一國會被作為聘禮。”“你該回國了。”宗闕看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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