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憨笑著說：“你瞎扯什么？閑心倒不?。　?

“我忙了二十一年，難得歇這三天婚假，倒真想閑一閑！”陳淑彥說，“哎，咱倆上公園逛逛去呀？”

“逛公園？”天星遲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會兒，聊聊，劃劃船，”陳淑彥極有興致地煽動他，“跟你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你都沒陪人家逛過一回公園，糊里糊涂地結(jié)婚了，等于沒搞對象！天星，給我補上吧，??？”

天星感到慚愧。妻子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把她娶過來，娶得太容易了，沒有經(jīng)過“追求”，也沒有經(jīng)過“熱戀”，就輕而易舉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個人，是個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溫存，而他卻做得太不夠了。在結(jié)婚之前，兩人除了一塊兒為了新月的事兒往醫(yī)院跑，就再也沒有別的內(nèi)容了，沒看過電影，沒遛過馬路，沒逛過公園。他真該補上！“你說，上哪兒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陳淑彥高興了，她愿意陪著丈夫到公園里的柳陰下、花壇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蕩一蕩小船，談一談和家庭、和工作、和這個亂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無關(guān)的、只屬于他們倆的事兒，體會體會那恬靜幽雅的愛的情感，愛的樂趣，就像一對初戀的情侶。她匆匆地做了少婦，卻還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時代，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過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臉就像個不祥之物浮現(xiàn)在眼前，真敗興，這個影子怎么老是趕不走？

“走吧！”陳淑彥興致勃勃地扶著他的胳膊，就要過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車，從這兒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買五分錢的車票。

“哦，算了吧，今兒就別去了，以后再……”天星囁嚅著說。他的興致全讓容桂芳給破壞了。

“以后？以后就沒閑工夫了，”陳淑彥還不甘心，“這會兒天還早，咱們回去還能有什么事兒？”

“也沒什么事兒，”天星說，他沒法兒說出不愿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別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門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們帶她一塊兒到公園玩玩兒，不好嗎？”

“那……也好?！标愂鐝┎坏貌环艞壛怂奶嶙h。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當(dāng)然也惦記著新月。這幾天，她自己忙著當(dāng)新娘子，就把給新月當(dāng)“護士”的事兒往后放了，倒是讓新月為她的婚事忙里忙外，還親自去迎親，上車下車地一直照顧著她，其實新月還是個病人呢，這讓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著來“回門”，媽沒讓，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興呢，回去得好好兒地謝謝她，安慰安慰她！

一提到新月，陳淑彥的“閑心”就沒了，剛才關(guān)于“愛情”的充滿詩意的念頭就都煙消云散，兩人徑直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邊，她走在右邊，兩人挨得挺近，也沒有再拉開距離。

出來開門的是韓太太。

“喲，這么快就回來了？他們居家倒是都好哇？……”韓太太臉上掛著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臉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沒顧上回答她的話，進門就問：“媽，家里有什么事兒嗎？”

“沒什么事兒，”韓太太說，“就是新月有點兒發(fā)燒……”

“什么？”天星一驚，拔腿就往里面跑，陳淑彥也趕緊跟上去。

西廂房里，姑媽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涼手巾輪番敷在新月的額頭上，一邊還擦著淚，嘮叨著：“主啊，別叫我們新月受罪，這燒快退下來吧……”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天星和陳淑彥，“噢，你們可回來了！”

陳淑彥匆匆跑進來，伸手摸摸新月的額頭，“呀！很燙！”趕緊拉開寫字臺的抽屜，取出溫度計，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銀柱立即緩緩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為什么不送醫(yī)院？”

韓太太搓著手說：“可巧你們都不在家，我們兩個老太太有什么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媽哆嗦著說，“要人沒人，要車沒車……”

“車！”天星大吼一聲，腦門上的青筋亂蹦，“車都在昨兒擺樣子了，該用車的時候倒沒車了！”

陳淑彥拔出溫度計，“三十九度七！”她驚叫著，“大夫一再囑咐：注意別感冒，別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著她走！”天星說著，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陳淑彥托著新月，讓他背好了，天星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

陳淑彥緊緊地跟在旁邊，兩手扶著新月，腳底下磕磕絆絆，也顧不得了……他們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車，可以一直坐到東單，從那兒到同仁醫(yī)院就不遠了。

這邊兒，“博雅”宅門前，兩個老太太心慌意亂地站在那兒，跟傻了似的。她們的頭頂、門兩旁、門媚上的大紅“喜”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大喜事兒的喜味兒還沒咂摸夠，災(zāi)難卻又早早地降臨了！

韓太太站在青石臺階上還在愣神兒，不提防身旁的姑媽撲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韓太大吃了一驚，轉(zhuǎn)身來扶，卻見姑媽身體蜷縮著靠在門旁的石鼓上，臉憋得紫紅，閉著眼，咬著牙，左胳膊僵直地伸著，右胳膊彎在胸前，死死地捂著左邊的胸口。

韓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媽卻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動，韓太太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主??！……”

未名湖畔，紫紅的楓葉在晚風(fēng)中輕輕地飄落。

楚雁潮那間小小的書齋窗口，亮著燈光。

新的學(xué)年第一學(xué)期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英語專業(yè)去年的新生，除韓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級，更上一層樓了，謝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領(lǐng)先地位，成為同學(xué)們的競爭目標(biāo)，連羅秀竹都想和她爭個高下。楚雁潮還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兼英語教師，系領(lǐng)導(dǎo)和嚴(yán)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當(dāng)然也責(zé)無旁貸。這是他任教以來接觸的第一批學(xué)生，一年來，他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手，把他們都培養(yǎng)成材，五年之后，全部合格地送出學(xué)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時候，他對國家、對這些學(xué)生和他們的家長，才能感到問心無愧。惟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個班本來有十六名學(xué)生，現(xiàn)在卻只剩下十五名了，他們中間，少了一個韓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新月的病治療順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后才能復(fù)學(xué)，從一年級重新上起，而到那時，別的同學(xué)都已經(jīng)升入三年級了，這個班將永遠失去新月，是確定無疑的，她將比別人落后兩年而不是一年，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了。楚雁潮為了穩(wěn)定她的情緒，曾經(jīng)做出了難以兌現(xiàn)的許諾：等她復(fù)學(xué)，還當(dāng)她的班主任。這也許促使新月下了決心休學(xué)，但楚雁潮卻深深地感到不安，這明明白白的是欺騙。出于好心，他欺騙了自己的學(xué)生，欺騙一個對他十分信賴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師生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復(fù)之后能以優(yōu)異的成績連跳兩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學(xué)。這樣的情況，在北大的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但他相信，發(fā)憤的新月有潛力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他盼望著！可是，這能取決于新月嗎？能取決于他楚雁潮嗎？明年，明年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dāng)?shù)，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xué)手段可以預(yù)測人的命運，人只有懷著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沒有希望在前面誘惑著人，人也許就沒有前進的勇氣了。正因為他心中懷著一種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著一名教師所應(yīng)該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師職責(zé)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則一周，多則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個月的復(fù)查，他都盡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并且和盧大夫做一次交談；他讓鄭曉京在宿舍中保留著新月的床位，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東西在那里，占住那個床位，等到她復(fù)學(xué)的時候，還住那兒，而不管將來能不能同班。這樣，就好像她還生活在同學(xué)們中間。她不愿意離開這些同學(xué)。也許，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預(yù)想的那樣，誰知道呢？

臺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xué)習(xí)中央的“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神圣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證實，中國已經(jīng)和蘇聯(lián)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緊褲腰帶斗志昂揚地經(jīng)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zé)，二年級的教學(xué)，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yán)教授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dān)當(dāng)起一切。他的業(yè)余時間，能夠用于譯著的就更少了。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yè)余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后，《出關(guān)》就譯得更慢，那位騎著青牛？j？j惶惶地西出函谷關(guān)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guān)。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xiàn)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盡快脫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guān)》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緊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zé)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槁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yè)入迷的學(xué)生，把老師的事業(yè)也當(dāng)成自己的事業(yè)，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托，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xué)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仿佛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yè)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guān)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guān)》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dāng)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后說了聲：“請進！”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進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了，還不舍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卻是嶄新的“歐米加”。

“噢，鄭曉京同學(xué)，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xí)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鄭曉京并不謙讓，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匯報工作”？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只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撫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里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dāng)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xué)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xiàn)在是中共北京大學(xué)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yán)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