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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鄉間小路踩完泥巴, 回到富麗堂皇的大廳。

陸一幟提著塑料袋走在前面，江玿閑庭信步跟在后面。

推開包廂的門，兩對活寶父母還在嘻嘻哈哈。

人到中年, 竟然還有講不完的話。看到江玿和陸一幟一起進門，夸獎的話像流水的支票。

酒水放上桌，家長們的眼神從那袋發出聲響的瓶瓶罐罐上移到了從外面回來的兩個小輩身上。

“小玿嘴巴怎么了？”孫阿姨坐在她對面, 端莊溫婉, 掛著親切溫和的笑容詢問。

“啊。”江玿信口扯謊，在桌下踢了一腳陸一幟，“被蚊子叮了吧！好痛。”

家長們于是借題發揮, 大笑起來, 說女大十八變, 越變越好看, 這下連蚊子都來覬覦, 還說高品位的江玿能不能看得上陸一幟, 現在手拉手結成親家的話, 他們明天就能置辦出婚房。

江玿和陸一幟對這些話已經免疫，肌肉記憶幫助他們牽出不好意思又靦腆的笑容，而腳下已經跟莖葉糾纏的脈絡一樣，分不清你我。

表面上打著哈哈, 卻在地底下玩刺激的勾連。

她的嘴巴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腫, 但也記得說些貼心話取悅長輩。

孫阿姨剛做完手術，現在出門來度假仍然病怏怏的一副樣子。

江玿問她身體怎么樣，孫阿姨點點頭說一切都好。

她笑嘻嘻說那就好, 把營養健康補氣血的湯轉到孫阿姨面前, 還像不倒翁一樣晃著腦袋說：“孫阿姨，多喝點哦！”

“好好——”, 甚至最后一個“好”字還沒出口，剛才說自己一切都好的人忽然失了支撐。

眼白一翻，身體歪斜，孫阿姨毫無預兆地倒下了。

江玿坐在她對面，驚愕地捂住了嘴。

場面一片狼藉，叫人的叫人，慌亂的慌亂。

陸一幟是第一個沖出去的，打橫抱起孫阿姨，踢開包廂門回頭讓陸城快去開車。

他很少抱怨，很少潑人冷水，很少有不鎮定的時候，而此刻燈火通明的室內猶如閃著救護車的紅□□，江玿看著陸一幟，看他火急火燎地出門，邁大步子跑出大堂。

緊迫之中，難過的情緒來得莫名其妙，悲傷仿佛要破開胸腔。

她看著陸一幟的背影，想到了他的五歲，再到如今即將面對的19歲。他失去了一個媽媽，撿回了一條命，背負了莫須有的罪名，在此之上，他甚至做好了萬全的急救措施，有條不紊，臨危不亂。

事已至此，他不想再失去一個媽媽。

跳海的人無法找回尸體，李朝月就像條終于被放生的小魚，回到了自在的海裏。

她的后事一切從簡，等全部都結束了，陸一幟站在門外聽見大人們在交談，說他媽媽有抑郁癥。

是腦子有病，想不開，陰晴不定，脾氣古怪，自我了結算是意料之中。

他聽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于他而言像是一本天書。

陸城帶他去了外婆家，他們無意外被趕了出來。每個女人，是媽媽也是女兒。外婆悲痛慟哭，陸城賠罪下跪，陸一幟仿佛旁觀者，難以融入，又難辭其咎。

罪責被推到年幼的陸一幟身上，說他明明就在身邊，問他為什么抓不住李朝月。他還小，他什么都不懂這種話無法讓他逃脫。他也不想逃脫，每每午夜夢回看到消失于崖邊的藍色裙擺，冷汗狂下，從夢中醒來坐起。

后來長大，自責和愧疚堆積翻滾，像落雪天裏紅鼻子雪人，讓陸一幟變成了一個告訴別人自己早就沒事的長鼻子皮諾曹。

他有事，他也難過，他也理不清，他也覺得倒霉和委屈。

李朝月的遺物裏，厚厚的一本日記成了他認字的輔助書。陸一幟很偶然地發現，藏于抑郁癥病名之下的是，李朝月恨他。

恨他的出生，恨他的存在，恨他吸收了她的養分和靈氣，恨他讓她與理想擦肩，變成一個平庸的人。

李朝月從人人稱讚的才女變為人妻，變為媽媽。

而他像是李朝月的一副手銬，把她銬在賢妻良母的位置上，也像釘住耶穌的十字架，是沈重的負擔。

從此，他媽媽失去創作的靈感，感性的情緒觸角。當充斥著生育、餵養的生活到達下一個階段，她并沒有像破繭的蝴蝶，反而急轉直下，變得陰郁、變得神經質、變得憤怒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