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愛孽（上）

方才只覺得這丫頭壞脾氣一上來就礙事兒得很，但真見素江跟著鳳寂相談甚歡著走了，白鴉心中又不痛快起來。他面目覆雜地輕嘆一聲，轉頭看向雷音道：“行了，雷憨憨，現在只你我二人了。你也別叫我盟主，有什么要說的，你盡可以痛痛快快告訴兄弟了。閃閃那裏你若覺有什么難處，兄弟一定幫你。但你從現在起必須振作起來，這爛泥一般的熊樣子叫人看著生氣！”

雷音盯著白鴉許久，像是在確認白鴉最近好是不好，末了，他眼神飄向門廊對角的黑瓦白墻，啞聲道：“你要怎么幫我？她負我、厭我、怨我、恨我，我也同樣負她、厭她、怨她、恨她。若只是這樣，也挺簡單的?？蔀槭裁雌矣謵鬯龕鄣桨l瘋，愛到無法接受會失去她？”雷音像是在自言自語，接著道：“你幫不了我的，白鴉，我甚至無數次不眠不休地向真神虛合祈愿，求真神給我一個答案，你看我多傻，我都忘了還有十年，真神虛合才會重新眷顧我們赤雷一族，也許現在我們的痛苦，就是真神給我們的懲罰吧。”

白鴉撿起雷音手邊的酒壺，放在鼻端聞了聞道：“好酒啊?？墒窃俸玫木疲步獠涣苏嬲某?。雷音，如果是半年前的我，可能根本理解不了現在的你，我會不以為然地告訴你，哪裏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哪裏有什么愛難自拔，若有誰背叛了大家，那就把他關了、殺了、廢掉修為，依著情分你看著辦，簡單的很。可現在的我，對你心中的痛苦，可謂是舉杯共飲、感同身受啊。曾經我總和你說，情情愛愛那些玩意兒是負累，不要就是。沒想到，該你的，從來都躲不掉?！卑坐f伸直了腿，懶懶地翻身仰面癱倒在地上，精雕細琢的容顏在初升的月色下如神祇臨凡間，他閉上眼，像是說著夢話一般道：“雷憨憨，若你真的無法欺騙自己的心，無法放棄她，那就去原諒她吧。閃閃也一定是愛你的，不然你倆也不至于這么互相折磨。她為她爺爺能做到這種地步，到底也不是親生骨肉，這十九年的養育之恩也算是還清了吧。你若是開不了口，我代你去勸她。你們忘了之前種種，回到三年前那樣，可好？”

雷音口中苦澀，低笑數聲，搖搖頭道：“白鴉，我和閃閃，都回不去了。我能不能原諒她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不會原諒我。你不知道我、我在審問閃閃的時候，一時沖動發瘋——我、我逼她做了她不愿意的事情?！?

“你說什么？”白鴉猛地睜開眼睛，目光似刀直指雷音，聲音肅沈，“雷音！你說清楚，這句話什么意思？”

雷音沒有避開白鴉的質問，答道：“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我在獄裏強迫了她，和她做了男女之事?？晌也缓蠡?！既然我和她之間已是死結，那就干脆帶著解不開的各種恨死死糾纏一輩子好了！”雷音低低吼道，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在命運的簽文上釘下一枚釘子，哪怕是萬劫不覆，他也絕不回頭。

白鴉皺眉看著雷音，看了許久。然后他低低問道：“你真的不后悔么?！?

白鴉的情緒忽然在眼中消失了，消失在一個無止盡的漩渦之中，他問的這一句，像是問雷音，也像是問自己。末了，白鴉抬手狠狠給了雷音當頭一拳，即使沒有用上絲毫靈力，雷音整個身體也被打偏了過去，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來?！斑@一拳，是我代閃閃揍你的！你哪怕是砍她一條胳膊一條腿，甚至殺了她！即使我再傷心，我都不說你，畢竟是她背叛了我們的同盟，但你怎么能強迫她做那種事！”

雷音抬起手背，隨意擦了擦自己的血，面上露出不同于他平時的一種瘋狂來，干巴巴道：“你現在自是可以這么說，那是因為你對閃閃的感情是朋友、是兄弟情誼，而我對她，卻是刻進我骨頭裏的，男女之情。我從小時候起，就在心裏認定了她，從來沒有一絲動搖，而她現在背叛了真神虛合，背叛了赤雷一族，她的罪足夠要她挫骨揚灰。但即使她變成了灰，我也認得她，她也必須得是我的......我知道我這樣很不正常，不過白鴉，你好好問問自己，你對著昭素江時，不曾有過完完全全擁有她、獨占她的沖動？”

不待白鴉回答，雷音又繼續道：“算了，你這家伙，平日裏看著比我不正經得多，但骨子裏比我還顧忌左右，你總是視情愛如蠱毒，恨不得化作世間一縷風，對什么都是輕飄飄拂過不留痕跡。我同閃閃的事兒，你就當我瘋了吧，你和昭素江那丫頭，誰也別插手。我不會殺了閃閃，但更不會輕易放過她，赤雷一族的那些兄弟們也不會答應。就因為閃閃提前偷聽了消息，出賣給了她爺爺雷柏臣，雷芷臣長老組織的兵變失敗了，上百個兄弟被殺，我大哥——大哥雷炎當場被雷柏臣用火騰秘術活活燒死。”說到這裏，雷音的聲音不禁有一絲顫抖，但轉瞬即逝接著道，“雷芷臣長老帶著剩下的殘兵數百，倉皇逃出東邊的漸花沼澤，大約十日之前終于抵達此處與我匯合。我令他們在北邊山腳下駐扎了，一會兒我就帶你去見雷芷臣長老吧，赤雷軍的事情，現在基本都是他在統領?！崩滓裟四?，他滿臉的醉意似乎還能從指縫間漏出來。

白鴉口中哼了一聲，道：“怎么，你們那個雷芷臣長老這些日子就沒過來罵醒你？還是說他覺得把你這個臭小子的權給架空了也不錯？”

雷音擺擺手，無奈道：“你別笑話我了。雷芷臣長老和鳳寂兩個不對付，鳳寂不讓他來這裏。至于我，之前是不知生不知死地荒唐了好些日子，現在，阿白你來了，也算是讓我冷靜清醒一些，兄弟我泥潭裏陷得再深，也知道荒唐有個頭，今日我就得爬起來，助你當好這個踏風盟主?！卑坐f聽他如此，心中感動，方才的擔憂也略略放下，白鴉以頭輕輕撞了雷音腦門兒一下，扶住對方肩膀道：“雷憨憨！做一條雷古森林的真漢子！振作起來，你和閃閃的結——終有一日會解開的。”雷音不語，只以頭回撞了他的好兄弟一下。

素江那邊，大衍國的昭公主在鳥靈王行宮的清風殿美美睡了一晚，一大早，鳳寂便邀昭公主去他最喜歡的大梧桐上用早飯。素江一貫是喜歡在高樹上吃東西的，欣然應約。

“鳳寂，那河谷口、彌水鎮外的防御結界可是你自己設的、無人相助？”素江手中捧著一碟棗桂白糖開花涼糕，與鳥靈王鳳寂并排坐在那棵高大梧桐的老枝上，赤足在半空中慢悠悠晃著，一副爛漫自在。鳳寂對她殷勤周到得很，還給她安排了不少溫柔靈巧的鳥靈侍女，只專門照顧陶妹的就有八只鳥靈，俱是那種母愛泛濫愛孵蛋愛育雛兒的類型。素江心情甚好，將與白鴉之間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事兒暫時扔在了腦后，對鳳寂這只舉止浮夸又愛挑事兒的大尾巴鳥，也開始看著很有些順眼了。

“是啊。本王設個防御結界，還需要旁個相助？”鳳寂笑瞇瞇搖扇回答道，“如何？是不是很精妙絕倫、堅不可摧？昭公主出身大衍國皇家貴胄，有沒有什么金銀美玉般的新鮮話兒來夸夸本王？本王愛聽?！闭f著鳳寂又湊近素江，動了動鼻子，似在聞素江身上的味道。妖族和死靈一族的修靈之法，自上古真神時期就與人族不同——妖族和死靈一族是得真神鲆烏點化，從魔氣之中煉化出屬于自己的妖氣或煞氣；人族則是得真神虛離虛合的偏愛，自虛離座下習得修靈之法。如今素江將混沌神力還歸于九玄神鼎，體內魔靈力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在鳳寂這樣的妖王看來自然是莫名地有吸引力。

“你個大鳳凰怎么這么猥瑣！”素江一只手剛捏了塊糕放嘴裏，便覺鳳寂靠近，她伸掌向鳳寂打去，鳳寂就勢一讓一抓，握住素江的左手欺身向前，一人一妖靠著梧桐老樹干幾乎貼在了一起?！皾L起來！別給點好臉就犯??！”素江沈下臉來，眼中開始有一股不祥黑氣聚集，但這生氣的樣子卻讓她的容貌顯得更加妖嬈美麗起來。鳳寂又輕嗅了一下，咧嘴笑道：“生氣的時候這種氣息就更濃了，皇室人族像來自詡正道，怎么出了個公主這么邪門兒呢。昭公主啊，可否不吝賜教，為何你身上的魔氣如此之盛，而本王從見你開始，就感覺不到你身上有任何混沌之力的氣息？”鳳凰一族作為鳥靈們千年來共同臣服的王，自然能看出素江身上的變化。

素江雪白的手指自樹干上的盤中拈起最后一塊涼糕，放進嘴中，末了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對著一時因眼前畫面而楞住的鳳寂展顏輕笑，道：“大鳳凰，你知道嗎，我很小的時候，特別喜歡美麗的大鳥。那是因為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她特別喜歡，于是我就愛屋及烏了?？珊髞?，她死了。她死得特別慘，就因為你們這些美麗的鳥。”素江這么說著，嘴上笑著，眼中卻是猩紅恨意，方才閃現的魔氣暴漲！她的指尖瞬間五指魔氣結刃，直向著鳳寂面門劃去！鳳寂及時一個折柳腰拱狀后倒，堪堪避過，但鼻梁上仍舊見了血，破了相。素江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點心碎屑，歪頭輕飄飄道：“大鳳凰，臉上還是多點紅色，更襯你的風華美貌?！?

鳳寂伸指抹了抹血跡，眼中一片陰冷，方才聽素江口中所言，似乎是心中對鳥靈藏著天大怨恨，鳳寂暫時可不想這位撕破臉，面上還是帶著三分和氣，道：“昭公主不想回答便不回答，作什么要打本王呢，一生氣就動手，有失人族皇家的公主身份。”

素江不以為然道：“你這種的妖靈，我在別人的故事裏也見識過，慣會死纏爛打、反覆試探人的底線，若不是給你見血，長點兒會疼的記性，往后還有第三次第四次呢。”

“哦？本王好奇得很，還有誰也是這般？看來會和本王投緣呢?！兵P寂啪一聲展開折扇，扇面朝內竟帶有一面輕薄軟鏡，可以照出主人風華絕代之貌，真真自戀至極。

“你是遇不上她了，幾百年前的老妖怪了。”素江懶懶撩起眼，道，“你可知道第七代人神，神之星煌的愛侶？我說的就是她了，木靈藤楚楚。”

素江說出這個名字時，仔細觀察著鳳寂的反應，鳳寂倒是一派自然，合扇抵額想了想，慢慢道：“是她啊，那本王確實輩分夠不上，她算是與本王父母同輩的老妖婆了。不過，你怎知我們就遇不上了？藤楚楚到底是死是活，天下無人知曉，藤妖向來是歪門邪道老不死的個中翹楚，說不定啊，哪天就讓本王一鏟子給挖出來了呢哈哈！”

素江聽到最后一句，心中一動，眼前莫名一黑，腦海中又閃過一副模糊的景象——在黑暗潮濕、錯綜覆雜的地下洞穴裏，有黏膩的滴滴水聲，還有十分微弱緩慢、幾不可聞的脈搏聲，像是可以聞到腐敗草木的味道，但絲毫不令人反感，只覺沈靜寧和，重獲新生，比服用了木靈圣物千轉仙陽果還令人舒暢。

那景象一閃很快便沒了痕跡。鳳寂默默打量昭素江神色，忽道：“本王聽先父提起過，人神一旦開啟神智之后，便可繼承所有先代人神的記憶，你對神之星煌與藤楚楚之事這么清楚，看來九玄神鼎確是神奇。知道很多故事是很有意思，但是不是也很容易發噩夢？”素江避開了這個話題。她將神色收了收，眉眼中魔氣消失不見，抽出自己的巾帕，抬手慢吞吞地給鳳寂把鼻梁傷口擦凈了，口中道：“鳳寂，本公主想了想，我們現在已經算是同一條船上了，方才是本公主對你太兇了，以后我們便和和氣氣的吧。其實你讓我想到那個藤楚楚，是因為在昨日，我入你結界之后便發覺，在結界之中除了你鳥靈王的火之靈力與陽之靈力，還隱隱約約另有一股極其純澈的木之靈力流淌其中。”

“木之靈力？”鳳寂有些不解道，“本王設結界之時，雷大人和鳳姑娘前去接應赤雷軍那幫人馬了，故而無人助本王設此結界，也不該有木之靈力混雜其中。本王那些小嘍啰們本王清楚得很，木之靈力修得好的沒幾個，而那幾個惜命惜力，有事兒都叫本王給頂著，向來不會勤快干活兒?！?

鳳寂思索片刻，忽然化身變回一只身披火羽頭戴金冠的大鳳凰，公事公辦地對著素江伸出翅膀道：“這其中看來有古怪。防御結界甚為重要不可有失，本王竟然完全沒有察覺，還請昭公主帶本王一起去看看究竟。”

素江也不客氣，眉眼彎彎道：“柳是我的坐騎，我也算勉強騎過龍了，這大鳳凰還真是第一次坐呢！”說罷一躍而起，扯著鳳寂脖頸下一根寬厚的斑斕長羽借力一踩，翻身抱住了鳳寂的肩背處，似乎是覺得羽毛很是暄軟舒適，梧桐葉氣息的細小微風穿過大根羽毛之間的縫隙，輕蹭素江的肌膚。素江腦海中又浮現阿諾的臉，想起阿諾小時候常許愿可以摸一摸鳳凰，素江輕嘆一聲，緩緩將頭貼在了鳳寂身上。大鳳凰眼睛瞬間瞇了一瞇，而后仰天發出一聲清麗鳳鳴，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