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故土

素江知道這是夢境，是陷阱。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想，這夢境中的烏蝶谷，是不是真的曾經就是這般？這其實就是白鴉記憶中的他的過去？但她問不出口，她此刻只是個木偶，按著死神的意思于夢中跳舞，這夢看上去很美，卻可怕地不知將去向何方。

寨子口很窄很隱蔽，是條狹長的縫隙，位于高高的山壁之間，當白鴉拉著素江走進去數十步后，大約位于縫隙一半路程處，兩邊山壁上忽然唰唰兩聲，各出現了一個小洞，小洞中是警惕冷漠的眼睛。有個聲音道：“少主。你回來了。”另一邊聲音帶著笑，但是更冷一些，道：“喲。少主今天沒有被雜毛兔臭猢猻跟著回來，而是自己帶了個小美人兒？這烏蝶谷老林子裏恐怕沒有我們不認識的人吧，感情是只妖嗎？什么品種讓我驗驗？”話音未落就聞破空之音！一根細針對著素江飛來，眨眼就至眼珠子前！然后素江眼前一黑，又一亮，她發現是白鴉溫熱的手，為自己擋下了那針。“暗箭傷人，卑鄙無恥！”素江看見白鴉的手背上那針泛出一絲銀光，怒氣讓她周身氣勢大變，左手隱隱泛出神力的靈光，她倒要看看，當黑洞之后躲著的小子知道自己的人神身份時，還能不能繼續不知天高地厚地欺辱怠慢她！但素江的左手很快被另一只手握緊，白鴉對她笑了笑，小人神的怒氣莫名就在一瞬間被平息。

白鴉慢條斯理地從手背上拔出了已經見血的銀針，掀起眼皮子向著那出手傷人的黑洞中一瞥。黑洞中人顯然發覺了白鴉不同往日的冷意，心中咯噔一顫，莫名不安起來，但為著面子不肯服軟，怪笑一聲道：“怎么，要帶回來當寵物養啊？既然少主難得一見的好興致，咱哥倆自然不會打擾，只不過——咱們寨裏的這條規矩還是朔風大人訂的呢，不到弱冠之年的族人不許私自往寨子裏帶外面的靈物或人族？可不能因為是少主，就破了朔風大人的規矩吧？”

“我這就帶她去見你們的朔風大人。”白鴉臉上倒是笑瞇瞇的，“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我還把人送出去，怎樣，可讓你滿意了，朔藜？”那被叫做朔藜的少年終于探出半張臉來，窄臉細眼，算得上干凈好看，為了不輸面子，滿臉仍是譏誚與傲慢，下巴枕在胳膊上，斜了斜嘴角道：“那可得所有的長老都同意才行，我一會兒帶我爹也去湊個熱鬧好了，給咱們尊貴的少主捧個場。”說罷在空中滑著風一揚手，表示放行。

之后素江與白鴉兩人便默默不語，拉著手走完了狹長的入口，一腳離開嶙峋的石堆，踏入深棕帶赤的泥濘裏，前面豁然開朗，終于是真正入了夢朔一族藏匿于咸照國南端大陰山中的烏蝶谷主寨。一方巨大的石寨門立于頭頂，投下一道沈重不語的陰影。寨門往裏方向，褐色的土路兩旁一左一右各立著一根圖騰柱，約三個成年男子高，左邊柱上雕著一只赤金色的火鳳，旋身向天長鳴，而火鳳半身高度之下則又刻出一條墨金游龍，五爪騰云，飛須耀鱗，但竟是環著高處火鳳的尾巴隱隱現出垂首臣服之態。素江看著心中一陣古怪，又轉眼去瞧右邊柱子上，只見上面雕著一仙氣飄飄的神女，面帶莊嚴清冷，于冷意無情中又藏著一絲憐憫。神女立于九霄山巔之上，而不遠處另一峰前，則模糊有另一尊真神，不同于神女面龐的精雕細琢，那真神看不清楚面貌，只遙遙向著神女的所在，抬起右手，指尖有緗色微芒。素江歪著頭註視著圖騰柱道：“夢朔一族是千年前曾侍奉真神虛合的古老一族，那這神女必然就是虛合。后面那位，應該就是真神虛離了。雖說你們夢朔之人心中定然更尊崇虛合，但把虛離繪得這般潦草隨便，未免對真神虛離有點兒不敬了吧......再加上這邊這個，鳳主龍從之象，像是在暗示著希望顛倒長幼兄妹之序？”白鴉沒有正面回答素江的問題，只挑了挑嘴角，握住素江手腕道：“走了，看柱子有什么意思，先去帶你見了老頭子，你不是想我還了那腰帶嗎？之后我再帶你去找紅綾。”素江想起方才出手向他們挑釁的少年，貌似叫朔藜，問道：“你們族裏人都姓朔嗎？你和寒枝例外我能懂，那紅綾呢？”“她也姓朔啊。”白鴉聽了沒放在心上，答道，“她叫朔紅綾。”素江把臉一側，顯然是不快。白鴉仔細湊近素江瞧了瞧，覺得好笑，道：“嘖。我這么叫她好多年了，況且叫三個字很麻煩啊。”素江翻了個白眼道：“三個字麻煩？那你又為什么要叫雷音作雷憨憨？閑得找麻煩是不是？”白鴉一噎，忘了這丫頭能有多伶牙俐齒，抬手告饒道：“哥哥知道錯了。放過我這回吧，晚上我帶你和小樹枝兒去后面藤蘿老林的繭繭溝去看土熒蟲去。”說罷也不待素江答應，拉著素江大步向前走去。

說來奇怪，這一路上寨子裏面的夢朔族人，見了白鴉，竟少有出聲問候的，至多行個禮，更有冷漠的，假裝忙得沒看見少主經過。倒是有不少目光落在素江身上，震驚于那世間罕見的美貌，偶爾有保持清醒的，露出幾許了然，當素江定是白鴉捉回來的會幻化人形的妖族，繼而轉向白鴉的眼神中又平添了不少厭惡。素江一面冷眼又好奇地左看右看，一面低聲問白鴉道：“白鴉哥哥，你不是夢朔的少主嗎，怎么看著很不受歡迎的樣子？”白鴉似乎完全不介意這樣的場面，道：“因為我是個從殺生巨石陣出來的不祥之人，一個來歷晦氣的外族人，還被他們敬愛的朔風大人當作了寶貝兒子養大，成為了他們的少主。唉，我若是站在他們的角度想一想，也覺得要氣死人了，自己也就想開了。”素江聽了這話，一一將周圍人的目光原樣瞪了回去，想要安慰一下白鴉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便轉開話題問道：“你妹妹寒枝呢？怎么沒見著她來尋你。”

“她啊。”白鴉恨鐵不成鋼地攤了攤手，“我這個親哥哥在她眼裏，還沒有那老頭子臉上的一道皺紋來得可愛呢。現在肯定是陪在老頭子邊上撒嬌扮乖。”說著，白鴉停下了腳步。素江發現，兩人前面數丈不遠處，又是一處石門，石門后的兩側各立一尊女神石像，深情姿態相異，一動一靜，一悲憫一怒目，再相隔不遠處，矗立著一個巨大的竹樓。樓下中空，樓上大概四五層，最高處由絢麗的彩布繞著中軸織了一圈，形成一個錐形的軟穹頂，門簾此刻開著，隱約可以看見裏面的人影走動。素江望了望白鴉，以眼神詢問。“我們到了。老頭子平日就在竹樓頂帳裏聽事。”白鴉一摟素江的腰，就要帶她上去。素江非常敷衍地扭了扭腰，不滿嘟囔道：“我已經開了神智，神力運轉綿綿無絕，不用你總是小心護著我。”白鴉也不看素江，一面嫻熟地向高處躍去，一面解釋道：“好好，我這可不是護著你。我知道你可以，但你不覺得如果我因為你可以，就完全撒手不管你的話，昭昭你恐怕就會離我遠來越遠了，到最后你于我而言也會與別人眼中的一樣，是高高在上的，不需要任何人幫助的，不可觸及的神之素江吧。這樣的一天，我可不想見到。我要與你并肩才對嘛。”

白鴉落在竹樓頂帳前，牽著素江便一頭鉆了進去，不巧的是，他們正好撞上了族中長老們的緊急議事。五位長老圍坐，中間端坐這的正是頭發半數已白，身材修長筆直，面容清冷又溫和的夢朔一族族長——大長老朔風大人。“哥哥？”端端正正跪坐于朔風身后的寒枝抬起頭，訝然低喊了一聲，目光一錯落在了白鴉與素江牽著的手上，再移到了素江的臉上，定格了一瞬。寒枝很快回過神，立刻去看義父朔風大人的反應，并不著痕跡地瞪了哥哥一眼。朔風并沒有看白鴉，轉頭吩咐寒枝道：“枝兒，你帶你哥哥先出去吧。”

寒枝點點頭，站起身來，裙帶輕輕蹭過朔風搭在膝上的手。待到寒枝把白鴉、素江帶出帳外，下了一層，轉入一間靜室后，她倏然轉身，冰冷地盯著素江問道：“你是誰？為什么會和白鴉在一起？”

素江一楞，內心一個清醒的聲音道——是了，自己與白鴉都不應當屬于這個白鴉記憶中的時空，白鴉記憶中的南方大陰山烏蝶谷中，他的妹妹寒枝是根本不認識素江的。素江答道：“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是白鴉哥哥的妹妹寒枝，待人冷冰冰，說話冷冰冰，有些一根筋。”寒枝面上表情出現了裂縫，氣道：“這是我哥和你說的？等等，剛剛你喊他白鴉哥哥？”寒枝把氣撒向哥哥，道：“這是你從哪裏撿回來的姑娘？還在這種時候——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我們埋在咸照國的探兵今早來報說，巫祝一族的大長老舞游親自帶領著數千巫靈軍前來清剿我們！你最好立刻給我解釋清楚這個姑娘的來歷，不然長老們肯定會把她按照敵軍探子處理，扔進殺生巨石陣去。”

白鴉顯然看見了妹妹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他想了想，記憶中似乎確實是這個時候，舞游帶領大批巫靈軍南下咸照國，開始了對夢朔一族的大清剿，那便也是這場清剿之后，父親朔風大人的軀殼中換了另一個人的靈魂，白鴉眼睛望向窗外谷中的白日光，像被燙了，有些發熱地瞇了起來。他豎起一根手指，啊了一聲，表示知曉。“你就這點兒反應？”寒枝道，“我就知道我們指望不了你這個少主，但你就算幫不上朔風的忙，能不能別再添亂？”素江明白，寒枝說的添亂很明顯是說白鴉把自己帶回來的事。素江忙道：“寒枝，你放心我絕不是細作，我乃——”“哎——她就是山腳下那個鹿鎮上的一個獵戶的女兒，在烏蝶谷裏迷路了正好遇見我。”白鴉打斷了素江的話，白鴉知道，若是讓夢朔一族的人知道素江是最后一代人神，指不定要出什么亂子。夢朔一族，尤其是這烏蝶谷中的本宗一支，從不信人神之說，而且對于真神虛離，敬畏之中還夾雜著覆雜的怨恨之情。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悠長的哨音。“走。跟我上去給長老們解釋清楚。你倒是敢和我說謊話了，我看你在父親和長老們面前還敢不敢！”寒枝覺得自己給了哥哥機會，既然他不愿和自己說實話，自己也就沒必要幫他了，決定和白鴉劃清界線，堅定地站在父親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