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love is so short，etting is so long. – neruda 」

編號112在那一批次的樣本中其實沒什么出彩的地方，當然事實上、一開始這堆都只是混合成功的細胞而已。

這一年亨利和鮑勃在麻瓜大學的工作沒那么忙了，他們有更多時間投入到實驗室，恰巧瓦倫娜在忙于籌備春夏的時裝周，趁有人留意著項目，伊奈茨干脆給自己放個短假，她陪瓦倫娜去了米蘭，對于她來說在室內(nèi)泡太久的后果是必須得出趟遠門透透氣。

憑借開朗幽默的作風，在好友陌生的工作環(huán)境也左右逢源的伊奈茨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就包括瓦倫娜在她面前提及過好幾次的安娜，她們總是待在一起，安娜經(jīng)常說一些看似絕對卻莫名富有真理的話，她覺得很有趣。

一周六晚三人聚會、在安娜租住的公寓，聊到的主題有童年，原生家庭與青春期等等，無不是最難忘的方面，相比瓦倫娜和伊奈茨這種“不得不將樂觀變?yōu)榱晳T”的思維，安娜一個經(jīng)歷普通的麻瓜反而持有更具備自嘲意味的樂觀，畢竟麻瓜在日常生活沒有魔法多姿多彩的潤色，不過比魔法還要神奇的是，恐怕麻瓜比大部分巫師更有韌性，因為他們每天須忍耐更多無能為力的事——在愈加熟悉安娜后，伊奈茨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

“……想起我十幾歲時煩青春痘，男孩喜不喜歡自己，成績這點小事……噢那時的我簡直是傻瓜。” 安娜笑著自嘲道，“誰能想到我再過幾年就覺得約不約會的沒有錢來得實際。”

“年少難免犯點傻。我十幾歲可以為輸場比賽而生氣。” 伊奈茨公平地說。

“你是學校橄欖球隊的？”

“哈哈，如果你想這么定義。” 總不能跟麻瓜解釋魁地奇吧。

在烤餅干的瓦倫娜笑起來，蒙在鼓裏的安娜驚嘆：“哇，你真的幾乎是每個人夢想中的樣子。”

“怎么說？” 她感到奇怪地挑了挑眉。

“酷啊！先不論實績?nèi)绾危愕臍赓|(zhì)就給人酷酷的觀感，好像什么事都不值得你煩惱。”

“忽然間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機會通過別人的視角去看我是什么樣的。” 不由微笑著皺皺眉毛，她迷思道。

“簡單，你使用覆方湯——攝影機，我說的是攝影機。” 瓦倫娜差點忘了在場的安娜是麻瓜，“在你平常活動的附近架一臺相機，錄下你一天工作的過程。”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透過別人的眼睛，像陌生人那樣審視我自己。”

“那只能在夢裏實現(xiàn)。” 瓦倫娜和安娜無奈地異口同聲。

“話說回來真不是恭維，伊奈茨，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一點是什么嗎？你只專註你自己，你過得很瀟灑，感覺這世上沒人能讓你心碎。” 安娜拿了杯雞尾酒，認真地感嘆：“老實說，包括我在內(nèi)，我所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挺別扭的，對不該惡言相向的人刻薄，對該決絕還擊的人唯唯諾諾，甚至情緒化。”

“人人都會有情緒化的時刻，別太沈浸在裏面影響生活就行。” 瓦倫娜簡明扼要地安慰。

“說到沈浸，那天我看到一篇挺新穎的論文，大致觀點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觀點不是來源于我們自己的，作者用了‘意識形態(tài)’這詞，說它隨處可見，我們看的報紙、電影、廣告，聽的音樂、廣播和演講，諸如此類形成的大片文化環(huán)境……換言之，也許那些理所當然的想法只是一個個陷阱罷了。” 一向發(fā)散式思維，伊奈茨靈光一閃地分享那則對她這位巫師而言算獵奇的理論，“好比對異□□情的歌頌，夸大它的功能，讓人沈浸它的喜怒哀樂，所謂交往的甜蜜、分手的痛苦，可能我們根本不喜歡那個人，是習慣了他的存在；可能我們根本不是真的難過，而是覺得‘應該感到難過’。情感假如沒有對應的邏輯為基礎，由此的情緒也會是虛假。”

“有道理。” 安娜若有所思地說：“因為現(xiàn)實裏十分之九的戀愛無外乎是一時沒來由地迷戀一個放眼全世界可以輕松從剩余幾十億人任意挑選一位代替他的人，與其說‘他有閃光點’，倒不如承認是我們?nèi)祟悰]進化好的繁殖基因一時蒙蔽了理智，乏味，談情說愛當作時不時調(diào)味生活的甜品才保險。”

做好了巧克力餅干和布丁，瓦倫娜端上“真正的”甜品，還調(diào)制了幾杯清爽的檸檬紅茶，半是打趣地說：“我以為按照我們?nèi)缃襁@不算開明的年代來說，人人都會相信真愛吶結(jié)婚吶是必經(jīng)之路呢。”

“若你生活在窒息的家庭、極度渴求被愛并在落后的工作環(huán)境發(fā)展職業(yè)。” 安娜揚高眉毛輕笑著補充。

“呼，幸好我們?nèi)氵^了。” 伊奈茨配合地假裝如釋重負，三人相視大笑，舉高手裏的飲料碰了碰杯。

瓦倫娜不經(jīng)意地感慨：“你們有沒有一種怪異的感受，過了三十歲，一切變化像是被加速，但自己完全不著急，反而更放松。”

她們紛紛讚成，同時說笑自己年幼做過的蠢事，盡興得聊到凌晨，這晚是在沙發(fā)上將就著打盹，總共也沒幾個小時的睡眠，隨便挑起個話題都能交談半天。

月底，觀摩完那場隆重的時裝盛宴，她戀戀不舍地回蘇格蘭，瓦倫娜則被上司調(diào)到了紐約，看來門鑰匙又得換一遍。

收起玩心是在觀察到這一批次的樣本發(fā)育得尤其穩(wěn)定順利之時，以及從柳克麗霞的信得知尤菲米婭懷孕的消息，她興高采烈地寫了封祝賀信寄去，即使對方?jīng)]有回覆，她也沒細想個中緣由。

待實驗室等數(shù)據(jù)的時候百無聊賴，鮑勃在大學的圖書館找了好幾冊經(jīng)典小說給他們打發(fā)時間，這些年伊奈茨讀的麻瓜書籍基本只與生物醫(yī)學或心理研究有關(guān)，沒怎么留心過文學作品，這會兒才把最具代表性的幾部、即《傲慢與偏見》《愛瑪》《簡·愛》《呼嘯山莊》和《德伯家的苔絲》看完。

特別令她久久回不過神的無疑是《呼嘯山莊》，為此不禁跟亨利討論了一番，他真是位富有才學的朋友，耐心解答她的困惑——她并不理解為何作者要寫死女主人公凱瑟琳，還在故事遠未結(jié)尾之前就要女主角退場，仿佛是一場獻祭，但是亨利不這樣認為，他平和地講述著他的觀點：“……抱歉，我反倒覺得這是神來之筆，凱瑟琳最終依然輸給了父權(quán)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未被規(guī)訓前的她是如此反叛與勇敢，希刺克厲夫的存在就像是她的‘他者’，象征著她尚未遭遇性別建構(gòu)的時期、原始的氣魄，她向往權(quán)力，狂野而自由，面對父親臨終時問她為什么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你為什么不能永遠做一個好男人呢，父親’ 她充滿敵意與藐視地回應，對他唱起搖籃曲讓他‘安眠’——讓他死去……可惜她的反抗終結(jié)于林淳家將她‘塑造’成標準的‘淑女’，她離開了希刺克厲夫、這個隱喻為她原初自我的人，她沒有真正的選擇權(quán)，在那個年代女人除了結(jié)婚沒有別的出路，命中註定的墮落——失去自我。凱瑟琳這種緊抓自由希望不放的女子、會在掙扎的癲狂內(nèi)心中逝世，而逃避內(nèi)心順應父權(quán)的‘照料者或家長’：耐莉活下來，才是最真實的結(jié)局。”

她聽得入迷，學著他的解讀方式又重看了這幾本書。

漸漸地，她更意識到凡事講究多角度思考的重要性，斷言的批判如負面情緒來得是很輕易的，平心靜氣與包容地審視每一面、做到盡量的客觀，就像她崇拜的鄧布利多教授……她想和那荒廢的十年和解，她感覺她也早已忘記了湯姆。

某天一早，她用魔法修改了隱形吊墜只對她有效的權(quán)限，出售給了一位商人。

時光總在常規(guī)的忙碌裏快速而悄然地流逝，轉(zhuǎn)眼就來到寒冷難熬的深冬，顯然伴隨著這嚴酷季節(jié)的到來，自己的霉運同樣應景，胚胎像要跟著冬天的花兒一塊兒死光，不知不覺過了三十周，在存活的只剩編號91、107和112，到今天他們依舊沒法突破挽救早產(chǎn)兒的技術(shù)，動物實驗從小白鼠到小羊，盡管推測大概率是供氧存在問題，可已改造了至少上千次，實在有些無能為力，解決它恐怕需要點運氣加持。

除夕前夜，先是鮑勃贏得寶貴的機遇參加巴黎高師的交流活動，再有亨利去德國出差和瓦倫娜加班的臨時變動，伊奈茨只好獨自留在蘇格蘭過年，所幸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一個人獨處也足夠愉快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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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新年短假的一天清晨她莫名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去上了趟洗手間，再折返回睡房的路上習慣性地走到隔壁的實驗室看看，不料這一看令她徹底地怔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編號112并沒有停止呼吸——前天91號的努力宣告失敗，昨晚不抱希望地檢查完107與112，兩者和曾經(jīng)顯示回光返照預兆的91號無異，由于那時快凌晨三點，她困得寫不完報告，直接回房休息等明早再處理……誰知此刻，107確實沒有了聲息，然而112的心跳仍是那么有力、各項數(shù)據(jù)指標也處于正常水平。

難得沈住氣的伊奈茨沒急著轉(zhuǎn)告朋友們，怕靈驗了越是期待越是失望的俗話，硬生生耐著性子再等了兩周半，這決定成敗的十幾天以來她興奮得沒怎么入睡，命運女神這次似乎真的有眷顧她——第38周，就算這名女嬰提早降生也無所謂，因為已經(jīng)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她急切地通知各在遠方即是不可或缺合作伙伴又是交心摯友的三人，宣布了這則喜訊，讓他們假如有條件趕緊回來見證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前所未有的覆雜心情、焦灼和激動，欣喜和不安，越到最后越怕出差池，還怕他們趕不回來……伊奈茨從不是過度思考的多慮之徒，卻為目前這件科學視角下實則已成穩(wěn)定局面的事而輾轉(zhuǎn)反側(cè)，她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地整理著這九個多月來對編號112及同批次樣本的記錄，可惜近乎所有資料都被亨利帶走、他這趟就是去申請設備的專利和項目的國際援助的，十年投入研究的成果要被他帶去向每個大型權(quán)威組織作介紹及展示，最近一次他給她的回信還是兩個星期前。

不管怎樣，起碼一個人趕到跟她共同親歷也好。

奇跡的是，寶寶像感受得到她的愿望，竟乖乖繼續(xù)待著沒動，最先趕回來的瓦倫娜和不間斷守在裝置前的她緊緊擁抱了一下，她們輪番關(guān)註著顯示儀上的指標，徹夜不眠。

17號的早上五點數(shù)字出現(xiàn)異樣的變化，倆人當機立斷地按步驟先將容器中的培養(yǎng)液排干，其次是斷掉人造臍帶的連接，打開器皿的同時一并關(guān)閉剩余類似供氧儀等設備，她們一人拿好經(jīng)過消毒的毛巾一人帶著手術(shù)手套把渾身黏糊糊的寶寶抱了出來——

“……我的天啊……你真有女兒了……親愛的。” 瓦倫娜喜極而泣地喃喃道，小心翼翼地協(xié)助用干凈衣物包好嬰兒小小的身軀，抬頭看向一樣熱淚盈眶的伊奈茨。

“是我們的女兒，瓦倫娜。” 她哽咽著糾正，一瞬間她們的淚水像延遲多年的回饋，撲簌撲簌往下落，她抱著安靜沈睡的孩子坐下身、大約是有點不知所措和疲憊，不得不用笑聲緩和氣氛的瓦倫娜擁過她的肩膀說：“我們真是傻瓜，為值得欣喜若狂的事哭泣……” 倆人不約而同地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