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剎那當手臂裏感知到切實的重量與溫度、這副具體的生命，沒人會再覺得這只是一個由冷冰冰字符組成的實驗品，如同新文明的創造，這是被賦予實質意義的新生。

幾小時后鮑勃也匆忙趕到實驗室，他躍躍欲試地修改著眼下手邊的材料，從總結成果到發展為普世性技術至少要一年以上，等亨利回家，他們又得忙活好一陣子，往好的方面想，到時肯定會有數不清的第三方爭相幫忙，這可是劃時代的進步。

孩子不怎么哭，三個照顧嬰兒的新手雖頗為失措，好在沒到一團糟的程度，她錄下了大家的歡笑，心想真遺憾亨利不在現場，收拾抽屜時意外發現以前裝著用作紀念的那堆膠卷的袋子不見了，想必亨利收行李不小心搞錯、該說不說生活上的小事他挺不拘一格，光顧著在學術上嚴謹，常常丟三落四，這一點糊涂和她很像。

本來打算拖到亨利回來再給孩子取名，不出幾天伊奈茨就等不及地提議、我們可不能一直叫孩子“寶寶”，亨利老是不回信。

對此鮑勃沒意見，歸根結底整個項目的最初啟動人毫無疑問是伊奈茨，取名字什么的、以亨利的作風也只會都聽她的。

誰都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妥，亨利出差忙得沒時間回信是常態。

于是，關于取名的討論持續了不算久，她是從書架上的借閱書籍找的姓氏：“喔，你們瞧，有個叫‘韋勒克’的作者，這姓氏聽著很酷……哎，而且是奧地利人誒，亨利的故鄉?！?

“我以為孩子會跟你姓弗利？” 瓦倫娜略微驚訝地一挑眉毛。

“弗利不是什么好聽的姓氏啦，何況又不是傳統形式的誕生，我媽媽的姓也隨的父姓，我還不如給她全新的姓名……‘埃爾’、‘埃爾弗裏德’不錯吧？中間名你來挑！”

她們擠在書架前快樂地嘰嘰喳喳商量著名字的選擇，滿懷無限的憧憬，人生的新篇章又翻過一頁，一輪十年走過她們無不有所長進，唯獨不變那野心勃勃的精神氣，仍會意氣風發地用她們的方式征服眼中的世界。

***

經過短暫的猶豫，她選擇去拜訪老朋友，挑選晴空萬裏的周日，臨時新買一只貓頭鷹分別捎了信。

柳克麗霞和伊格內修斯十年如一日地歡迎她，盛情款待，這一回她還見到了他們最寵愛的侄子們。

她有問起阿爾法德，據說他仍在旅行途中，她認為她欠他一個道歉、要是未來有機會見面就好了。

弗萊蒙特的孩子在這個月初出生的事情讓她喜不自勝，準備好祝福與禮物，她走上前按響門鈴。

一如既往的風格，波特家門外種植著美麗宜人的樹木花草，清風拂面，一派幽靜舒適而鳥語花香的景象。

這次招待她的竟是弗萊蒙特，不是尤菲米婭。

“……原來你回了英國?！?弗萊蒙特的臉色有點憔悴，見她環顧著四周像是在尋找誰的身影，他干巴巴地補充：“尤菲到朋友家作客?！?

她拿起弗萊蒙特剛剛擺在自己桌前的茶杯，喝過一口，佯裝輕松地轉移話題道：“我原想買那家口味是你最喜歡的那家布丁，不知為什么沒有開門營業，我就改選這一家了，從櫥窗外看著還挺好的?！?

話音剛落弗萊蒙特整理茶幾上招待餅干的動作頓了頓，垂著眼沒有看她，面無表情地接話：“他們不開業的原因，是老板波萊尼先生作為麻瓜出身的男巫受不了近期愈發過分的排擠?！?

她僵硬在原位，不覺瞪大的眼瞳泛起干澀的痛覺，牽動睫毛顫抖了一下，一時欲言又止。

“……你知道嗎伊奈茨，前晚那幫人抓住幾個‘血統不夠純正’的青年以羞辱取樂為趣，朵麗絲·艾博當場阻止了他們就落得翌日失蹤的下場……以前在霍格沃茨她是你的舍友?！?弗萊蒙特越說越憤懣，咬字跟著悲痛的怒氣用力，忍不住站起身、加重語氣：“你和他走的那十年都在為他做事對吧？你為他的意愿奔走了這么久，他能夠建立今天的權力，你怎么可能沒有‘貢獻’？所以，你就沒有想過做點什么、這好幾年你又逃避了，到眼下這難以挽回的局面！你逃了三次——算上我早在霍格沃茨制止你……你知道我現在都忙些什么嗎、不是我神奇藥水事業，我公開立場被他們打為親和麻瓜一派而處處打壓我的生意，但我不在乎它們了，我努力反對他們野蠻的聲音，而我只有一個人，大家由于害怕只敢當‘客觀’的看客。請告訴我，在你助紂為虐十年之余的狀況下，我要如何做才不會被淹沒微弱的發聲？”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朵麗絲竟然……” 她聽見自己小聲說，像做錯了事茫然失措的孩子。

“‘對不起’？道歉在這時已經沒有用了啊，伊奈茨，為什么非要到這種地步、無可挽救的地步，你要我怎么正視你——我怎么做到，現在死了人，我怎么做到還把你當成我的老朋友，我又怎么接受你送來的禮物！” 忽然之間，弗萊蒙特捂著臉，他好像哭了，喉嚨間發出啜泣的聲音，“我怎能當無事發生一樣直視你……？”

“……弗萊蒙，我已經夠難過的，我承認我曾經看走眼犯了傻，但是你要把一切責任歸咎于我身上嗎、包括朵麗絲的死？” 她悲傷而委屈地反問道，“我又沒有那么神通廣大能控制他！難道你要我去死來贖罪、你才可以原諒我？”

后半句令他整個人抖了抖。

“你怎么敢這么說……伊奈茨……你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兩眼無神地瞥向她，“我認識的你，何時是像現在這樣自私的模樣。”

她緊閉嘴唇說不出一句反駁，咬牙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離去。

這一天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會是最后一面。

***

幾個月過得飛快，幼兒的成長十分顯眼，埃爾的發色和瞳色均不是遺傳于伊奈茨，但輪廓跟照片上幼年的自己相似，瓦倫娜每天幾乎要夸寶寶十遍、形容她是圣母畫像上的小天使。在照料嬰兒這事上瓦倫娜比他們得心應手許多，加上埃爾健康得很好養活（連伊奈茨這“烹飪奇才”煮的輔食她都吃得下）按鮑勃夸張的話說簡直是每對父母夢中的神奇寶寶：不生病，不愛哭，不挑食，還愛笑（當學會了笑之后）唯一比較麻煩的、只不過是她對魔法格外感興趣導致體內魔法能量時不時異動，有次居然把餐盤和玻璃花瓶懸空，嚇了伊奈茨一大跳，不再經常在她面前用魔法。

開始覺得異樣的鮑勃四處聯絡國外會認識亨利的巫師，他們與亨利斷聯了一百多天，等不到回應只能尋求一些國際組織介入調查的幫助，信息延遲之下，差不多在1960年的8月才查清他的死訊——連同整間私人公寓被厲火燒掉，灰燼也不剩。

這一則消息無情地撕裂了現狀。由此，每個人的命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折。

“……他甚至不知道我們成功了?！?

墨水落于白紙，暈染成藍得發暗的墨點，1961年盛夏，自己放逐了自己的伊奈茨·弗利變得有幾分形如枯槁，寂然地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林中小屋撰寫回憶錄，老舊的木桌面擺著一杯瑞恩尼爾出門前泡好的花茶，涼透的茶水不再冒煙，她的左手小指被墨漬染黑，另一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麻瓜的煙草并不遜色，抽完第二支煙她這么腹誹。

離開蘇格蘭將近9個月，卻好似身處在流動得又快又慢的荒漠極夜。

“……埃爾弗裏德·貝爾塔·韋勒克，這個名字由我與一生最重要的好友為你而取，希望你隨時記得有多少人重視著你?！?她單單寫道。運用文字婉轉動聽地表達情感從來不是她擅長的技能，并非天生的寫作者，只有直白的、乏味的遣詞造句，平鋪直敘、三言兩語作結，不求閱讀這本簡潔收錄她短暫人生的記載的人會了解或與自己共情。

她想讓埃爾弗裏德知道的當然遠不止于此，但是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教，更別提抒發心底的秘密，它們太覆雜了，即使是血緣連結的至親也沒有義務了解她的憂郁，和“正事”無關的所有，她只字未提，連儲存這些記憶的地方都上了鎖。

事實上，那些都無關緊要了。正如亨利生前所描述，道別總是萬分痛苦的，而他的死也像把一切都凍結，時間為之靜止，她的腦海裏只剩這一件事，每一分每一秒。

從起初的無法接受，到久久機械地流淚，她的心靈疼得連大哭的力氣都沒有，無聲地嚎叫著不該這樣——這樣折磨的命運。靈魂純潔無瑕的人死于最殘酷的大火，想著他當時會有多痛啊……眼淚從未像現在洶涌淹沒破碎的自己，她第一次在悲痛欲絕中感覺自己也想跟著死去——因為清醒地明白伏地魔殺害亨德裏克·阿德勒正是為了報覆她。

到落入無可挽回的、不堪的結局這一步，她才如夢初醒，弗萊蒙特說得一點沒錯，這些年自己犯下的錯是要用實際行動彌補的，是她鼓勵了那個人——湯姆·裏德爾演變為伏地魔的過程存在她的推波助瀾：那時她盲目的追隨與順從。倘若不是自己的外祖母領養了他，他也不會在巫師屆發展。曾有無數個機會她可以及時抓住地阻止他卻都被她所熟視無睹。

在追悔莫及的沈重中她低下了頭：她做錯了決定、她真是愚蠢……可這些悔恨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沒日沒夜的昏沈裏，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再度重新回顧自己的過去，腦中像淋了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一如二十年前在戰時被澆透的那場雨，不同的是她始終堅定地相信既然由那場雨開啟她的受苦、她也有韌力去結束它——縱使遲到，她也要親手阻止這一切。

無論是自知之明又或是尚存的理智，她都清楚真要決斗自己不可能戰勝他，基于這種兼具天賦與癡狂的人已經把黑魔法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可怕，她跟他最大的區別在于是有沒有底線，她從沒謀殺過誰，他手中沾染的鮮血早就不計其數。但就算她沒有能力正面對抗，當下她是有能力做好其他準備的，可能最壞的結果是她來不及完成力所能及的全部，因此她會給后來者留下盡量詳細的線索，同樣她不確定那位后來者是不是她所期待的人選，不明的因素太多，很難考量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