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夫拿起那個癟癟的煙盒晃了晃。“謝謝你的美意，不過這個給我就可以了。畢竟歲數上來啦，又害過肺病，得悠著點兒。”

他慢慢吐出一口煙，朝辛巴微笑。“現在讓我們切入正題吧，陌生的朋友，找我——有何貴干？”

“有件事想向你確認……”

“我可以回答，不過你問錯了人。”

“我還沒說問題是什么。”

“不論什么問題。”卡迪夫輕輕笑了。“不如在你提問前，先聽聽我的故事吧。這樣，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雪茄殘留的寧靜雪松氣味與駱駝濃郁煙草味縈繞交織，將兩人籠罩其間，朦朧地隔開了紡織車間的嘈雜與膻臭。

卡迪夫盯著半空中的輕煙，陷入回憶。

“你也許知道，我是因為詐騙罪來到圣米歇爾監獄的。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是主動入獄的：設計一樁詐騙案，出錢找人扮演受害者，讓自己被起訴、逮捕。不過，只要寫封信，‘受害者’就會突然發現自己誤會了好人，請求法官大人將我無罪釋放。

“那封信我一直沒寫，在這兒待了足足十三年。我給自己判了罪，卻不知刑期何時結束……故事要從我小時候講起。啊，放心，不會太長。你若回首往事就會發現，人生漫漫幾十年，要緊的只有寥寥幾個瞬間。

“小時候，我是個誠實到木訥的孩子，撒句謊話可以臉紅一個禮拜，這種美德保持到十五歲，直到我敬愛的父親因心臟病驟然離世。葬禮還沒結束，他的情婦和私生子就涌到我家門口，要求分得財產，每個人手裏都攥著父親親筆寫下的遺囑。母親心地純良，此前把父親當成圣人一樣崇拜，沒想到‘圣人’一直以來救助的并非‘孤兒寡母’，而是自己的私生子和情婦。甚至連那些情婦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才知道，受人尊敬、形象偉岸的父親，從小教導我要誠實正直的父親，原來是個高級騙子。

“母親憂憤而死，家產被人瓜分。我從富家少爺淪為一無所有的孤兒，為了生活，只好輟學去當學徒。學徒嘛，包吃包住，沒有薪水，也沒有尊嚴。有天因為一個小誤會被雇主連打帶罵，說我跟我的父親一樣，是‘他媽的卑鄙下流的騙子’。

“于是我離開了。雇主四處散播我的壞話，沒人肯要我。我在街頭流浪，卻拉不下臉來乞討。餓得快要暈倒的時候，從路過的小女孩手裏騙來一個甜甜圈。我至今都記得那個甜甜圈的味道，表面有一層微微融化的砂糖，中間是醇厚的巧克力夾心……”

卡迪夫停下來，眼神迷蒙，好像透過滿室繚繞的香煙，看到了十五六歲、饑寒交迫的自己正躲在街角，無比珍惜地品嘗一只甜甜圈。

“原來謊言的滋味如此甜美。我驚訝地發覺自己繼承了父親的欺騙才能，甚至比他更有天賦，能夠憑借語言和表演輕易博得人們的好感和信賴。自此我以行騙為生，很快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一切：財富、聲望、朋友，以及世上最美的女人的愛。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直至……欺騙成癮，愛上了將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覺。

“我開始撒無意義的謊，在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撒謊。漸漸地，她開始懷疑一切，包括我的愛，我恨不得把心剖出來……可為什么胸腔之間空蕩蕩？

“就這樣，朋友漸行漸遠，愛人離我而去。他們想要我的真心，可我早就把它賣給了魔鬼。后來的際遇不值一提。當沒有人對你真心以待，財富和名望都不再有意義。為了自我懲罰，我將自己流放到圣米歇爾監獄，這個最接近地獄的地方，下定決心：一天改不掉欺騙的毛病，就一天不離開。

“吶，這就是我的故事了，其實挺長的——抱歉開頭欺騙了你，那是無意識的，你信么？你還要向我提問嗎？當然，我會給你答案。是真是假，幾分真摻幾分假，只有你自己去分辨。”

卡迪夫看了看煙盒剩下的香煙。

“還剩三支煙——那么，我會回答你三個問題。說多了，我會忍不住謊話連篇的。三個問題裏，我會保證至少有一個答案是真實的。”

看表情，對方是認真的。

本以為半夜在牢房念經的傳教士已經夠奇葩了，沒想到眼前還有更奇葩的！

“行吧。”辛巴嘆了口氣。“第一個問題。前天傍晚，你是否親眼看見一名囚犯跳崖自殺？”

卡迪夫有點驚訝。“你不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多要命的問題，不過，我會如約回答：我確實看見了，但他不是跳崖自殺，而是被人丟下去的。”

“被誰？”

“唉，更要命了。答案是——耗子。”

“那么，最后一個問題，”辛巴緩緩說，“前兩個問題的回答，哪個是真實的？”

“第一個。”卡迪夫不假思索道。

辛巴得到三條回答：

1、阿蘭被人丟下懸崖。2、兇手是耗子。3、1是真的。

如果1是假的，那么2、3只能為假。

如果以卡迪夫承諾的“至少有一個答案是真實的”為前提進行推斷，那么，1只能為真——阿蘭并非跳崖自殺，而是被人丟下去的。

……問題是，如果“至少有一個答案是真實的”這個前提，本身就是謊言呢？

辛巴發覺自己在跟一個蠻有意思的家伙浪費時間。

對方的確有欺騙的天賦，不管答案是真是假，都沒有從動作和微表情中透露分毫，甚至坦蕩地回望著辛巴的雙眼。

“那么，問答游戲結束，附贈一句忠告：不要深究那名囚犯的死。”卡迪夫自嘲地笑了笑，“這可是我僅剩的真誠了。”

說罷，向辛巴點點頭，離開了耳堂。

辛巴望著他的背影。

好歹在最后，他得以從卡迪夫身上確認：阿蘭并非“自殺身亡”，他牽涉著一位可怕的人物，讓老索伊和卡迪夫都頗為忌憚。

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

502、573、雷歐。

信，費爾南。

如果說老索伊和卡迪夫是因為受到脅迫，不得不作偽證，或者掩蓋部分真相，那身為獄警的雷歐為什么要撒謊呢？

或許，有人用錢買來了他的配合。

辛巴無法以犯人的身份與雷歐對峙，只有先將目光轉移到第二條線索上：信。

放風時間，他在值班室找到了費爾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