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與呂太醫(yī)接觸不多,唯一見過的一面還是多年前唐寧逛國子監(jiān)回來的時候，昏黃夕陽下的匆匆一撇。

唐寧對呂太醫(yī)了解也不多，只知道此人大概四十多的年紀,得了呂大夫真?zhèn)?醫(yī)術不錯,是二皇子的專屬太醫(yī)，后來因救治圣上有功得了圣上青眼。

雖然唐寧冒然到訪，但是呂府的招待規(guī)格仍然給了唐寧相當?shù)淖鹬亍＿@倒不是說呂府要打開中門，一眾仆人接迎什么的,唐寧在京城歷練幾年,經(jīng)常應酬，自然有了見識,這種見識不可言傳，只有見多了才會隨之有了一種感覺。

比如招待唐寧的仆人，身份是多年老仆，從這個老仆的待人接物，禮儀氣質(zhì)，到別的仆人對老仆的態(tài)度就可以推測出老仆在主人面前的地位，進而就可以看出主人對自己是個什么態(tài)度。

其次再看主人安排待客的地點，招待的茶水點心。茶水是不是最珍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最貼心的。唐寧骨子裏還保有幾分現(xiàn)代人的特質(zhì)，在古代出身也寒微，對茶一向無感。平時應酬為了裝文人，自然隨大流地對品茶侃得頭頭是道，看著有八分愛茶之人的樣子。但只有唐府裏的人知道，他最愛喝的還是各色清甜花茶，尤愛舒鴻宇泡的菊花蜜茶。

而此刻呂府招待他的正是菊花蜜茶，唐寧輕嘗一口，眼睛瞇了瞇，暗想這季節(jié)還沒到菊花開的時候吧。正待他準備再嘗一口看看是否是去年的干菊時，呂太醫(yī)已經(jīng)大步跨了進來。

“唐兄弟，稀客稀客啊。”

這是唐寧第一次在陽光下看清呂太醫(yī)的臉，長得和呂大夫八分相似，只是氣質(zhì)和呂大夫孑然不同。尤其是他眉心深深的皺痕，和呂大夫眼角的笑紋產(chǎn)生強烈的對比。

唐寧不由楞了下，任誰看著呂太醫(yī)頂著張嚴肅無比的面癱臉說著熱情無比的話，都得有個反應時間。

好在唐寧很快反應了過來，也笑著拱拱手道：“呂兄，初次見面，冒昧登門，慚愧慚愧啊。”

算來呂太醫(yī)比唐寧大了二十歲，這年紀在古代做他爹都綽綽有余，可是從唐寧對呂大夫的稱呼來算，他和呂太醫(yī)應該是平輩。原本唐寧還想著呂太醫(yī)為人古板嚴肅，可能不太樂意與他平輩論交，干脆各自按官職稱呼得了，可現(xiàn)在既然人家主動認了，他便也從善如流的應著。

兩人寒暄了幾句，各自落座。

既然剛剛?cè)思抑鲃邮竞茫茖幘退悴惶矚g呂太醫(yī)，這會也得給個面子，主動搭話道：“呂兄不愧是醫(yī)道圣手，便是連這普通花茶都泡的如此清新爽口，甚合小弟心意。”

“這茶還是鴻宇小師弟研制的呢，我記得他曾說過你喜歡這茶，這才讓人泡了的。只是泡茶之人的手藝肯定不能和小師弟比，還行唐兄弟將就一二。”

“哦，原來呂兄和鴻宇相識，小弟都不知曉呢。”唐寧語氣詫異，但心中對呂太醫(yī)的印象稍稍好了些，這人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無情，至少肯在唐府下功夫也算一種另類的孝心了，舒鴻宇那個芝麻餡包子可不是好啃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兩個什么時候搭上話的，還不告訴他，唐寧暗暗磨牙，看著呂太醫(yī)方正的臉，默默貼上了假正經(jīng)的標簽。

至于舒鴻宇，唐寧雖有些惱他，但畢竟是自家孩子，唐寧還是護短的，心裏自然地給自家孩子找理由——舒鴻宇是呂大夫正式的弟子，和呂大夫親兒子沒兩樣，在他的立場上，緩解師父和師父的兒子之間的關系義不容辭。至于不告訴他，估計是因為看出他對呂太醫(yī)一直抱有惡感吧。

唐寧是個感性的人，盡管年長后成熟些，卻一直改不掉憑感覺待人的毛病。如果他不喜歡一個人，便直覺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除非避無可避。例如丁九功，即使如此，面對丁九功的小動作，唐寧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懶得搭理的態(tài)度。明知丁九功因此覺得他仗著林清羽目中無人，也不想改變。說實話唐寧這種任性的性格并不適合官場，他骨子裏就是一個恣意的畫家。

而舒鴻宇則是一個理性的人，這并不是說他就無情了，相反他的感情就像是春雨一樣，細密溫柔，默默地潤入每個親人心中。就像他知道唐寧對呂太醫(yī)任性的責怪，卻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去默默地保護他這份任性。如果不是唐寧這次突然拜訪呂太醫(yī)，也許他永遠不知道舒鴻宇在他身后的溫柔守護。如果沒有舒鴻宇前面的功夫，呂太醫(yī)看在呂大夫的份上會對他客氣有禮，卻不會如現(xiàn)在一般親昵。

呂太醫(yī)看唐寧有些走神，聽他的話音，似乎并不知曉自己和舒鴻宇有來往的事。呂太醫(yī)看著古板不通人情，可是但凡不會看人臉色不懂說話的，也不可能在太醫(yī)院混了幾十年還好好活著。因此，呂太醫(yī)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補救道：“唐兄弟別誤會，鴻宇是父親的弟子，我跟父親的關系你也知曉，父親不愿見我，更不愿住到我府裏，雖然我身為人子得聽從父命，可我不能真的對父親不聞不問。這才厚著臉皮求了師弟，讓他偶爾告知一些父親的近況。我想小師弟之所以不說，也是怕父親知曉了會不高興。”

“呵呵，呂兄不必如此客氣，雖然我們是平輩，可小弟到底比你小了二十余歲，小弟字子安，呂兄喚我子安就好。”唐寧一笑而過，回避了剛剛的話題。

“如此，我們便互稱表字如何，為兄字自成，取自在大成之意。”呂太醫(yī)接收到唐寧親近之意，知道剛剛他并沒有在意，雖臉上依然一副面癱樣，語氣卻又親近許多。

“自在大成，于自在中而大成，好字。這字是呂伯伯起的吧，呂伯伯對自成兄期望頗大啊。”

“正是，為兄原也以為家父這是希望為兄能醫(yī)道大成，繼承他的衣缽。直到為兄為自己的長子取字之時，方才了悟，自在大成，自在在前，唯有自身擺脫枷鎖，自在于世間，方能大成，醫(yī)人何嘗不是在醫(yī)心。可惜為兄明白之時，早已脫不了身了。”呂太醫(yī)語氣裏滿是無奈，眉頭的皺痕更深了。

呂太醫(yī)此番言論已是交淺言深，唐寧聽了略有所悟，他突然憶起當年上學時聽老師說的，許多偉大的科學家都是精通哲學的，這也許就和畫意差不多吧，畫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哲學。此時唐寧不宜多想，只是把剛剛所悟記下，轉(zhuǎn)而應付起呂太醫(yī)來。

“自成兄著相了，在子安看來，在宮內(nèi)行醫(yī)和在民間行醫(yī)并無差別，都是醫(yī)人，只是身份不同罷了，但是不管是何種身份，難道自成兄會因此而開不同的方子嗎？自成兄，沒有誰能夠束縛住你，而是你自己束縛住了你自己。”

唐寧說了一段非常哲學的話，自個卻在心裏暗暗加了句“才怪”。不過聽呂太醫(yī)剛剛那話音，唐寧覺得自己對呂太醫(yī)有些誤會，呂太醫(yī)年輕的時候也許和呂大夫因觀念不同而有分歧，可隨著年齡增長，他想認清了自己的錯誤，想回頭卻回不了，這卻不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他自己也不是故意和呂大夫?qū)χ傻模皇巧聿挥杉毫T了。

唐寧原本討厭呂太醫(yī)也不是氣他和呂大夫觀點不一樣，他只是氣呂太醫(yī)不肯在呂大夫面前低頭罷了。而他這次來，本就是想在自己走之前，勸呂太醫(yī)去低低頭，哪怕只是表面的附和，心裏依然不認同父親觀點也無所謂，只要緩和父子關系，解了呂大夫的心結(jié)，這樣他走之后也不必過于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