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登科（下）

這一去就是九個時辰。

楚家三人吃過晚飯就在前院翹首以盼，飯桌上談的是考試，飯后還談著考試。天色漸深，月上檐稍，墻外更鼓敲過，白晝的燥熱徹底熄滅了，紅頂官轎乘著涼爽的晚風(fēng)回了家。

江蘺拖著沈甸甸的身子走進門，楚青崖忙上來迎，見她滿面疲憊，哈欠連天，憋住一肚子好奇，沒問她考得怎么樣，徑直把人抱去浴堂洗刷干凈。

到了床上，她都困得睜不開眼了。

“抱佛腳有用……”江蘺四仰八叉地躺著，讓他揉捏兩條腿，嘴角抿起一絲笑。

“考了什么題？”

“策問是開海運，會試沒考到，殿試考到了。”

就是薛湛來不及給她在牢中講的那道押題，馬車上楚青崖拿著講義，硬是把要點塞進她腦子裏去了。

她咯咯笑起來，握拳在涼席上捶了兩下，“當(dāng)庭對策是十個讀卷官輪流問，陛下從頭到尾沒說話，禮部的左侍郎問如何杜絕科舉作弊！他就是懶，抄了幾句你在國子監(jiān)講學(xué)那天說的話。”

楚青崖按摩完了腿，把她翻了個個兒，捏上肩頸，“我講課你認(rèn)真聽了？”

“那可不。”江蘺道，“禮官一點頭，我就舉著牌子沖到小間裏去了，其他人都沒我快。魁星保佑，多好的題啊！你和爹娘燒香真管用……”

她又打了個哈欠，聲音低下去，含糊道：“氣死那些看不起人的……”

楚青崖吹了燈，明明擔(dān)心一整天也累了，可就是睡不著，手指描摹著她的眉眼。

“氣死他們。”他小聲咕噥。

殘夜未盡，家中就來人了，帶著圓領(lǐng)藍羅袍和皂紗進士巾。

寅時的京城還在沈睡，偶爾能聽到遠方的雞鳴。楚青崖一宿沒合眼，丑時就梳頭洗臉，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還往緋袍上熏了香，腰帶上的象牙球擦得锃亮。

殿試不淘汰考生，只分出三等，辰時天子在奉天殿外傳臚，禮部會事先給貢士發(fā)放公服，把他們叫去演練，免得有人沒見過大場面，手忙腳亂失了禮數(shù)。但每人的名次只有小皇帝和讀卷官知道，要等鴻臚寺的禮官捧著金榜唱名才見分曉。

楚青崖把帳子裏呼呼大睡的狐貍揪出來，順順皮毛，擦擦爪子，掰開嘴塞了片姜，套上禮部送來的嶄新袋子扔進轎中。

大功告成，他舒了口氣，準(zhǔn)備一個時辰后再和百官一起入宮觀禮。

轎子晃啊晃，江蘺在裏面暈啊暈，嘴裏含的姜片猝不及防“咕咚”咽了下去，辣得她含淚咳了幾嗓子。

總算清醒過來，蒼穹已淡去墨色，一鉤白月懸在西天，照著奉天門內(nèi)三座巍峨殿宇，早起的麻雀聚在琉璃瓦上，嘰嘰喳喳談?wù)撝孛嫔厦β档娜擞啊?

禮部尚書帶著兩個侍郎站在丹墀下，讓一百多名中式進士在御道左右排成兩列站好，嚴(yán)謹(jǐn)?shù)鼐毩巳槿绾涡卸Y。卯正鐘鼓司的樂師到齊，羽林衛(wèi)放大臣們?nèi)雽m，所有人都整裝肅立，在晨風(fēng)裏目迎天子鹵簿從宮道行至殿前。

太監(jiān)鳴鞭后，檐下響起中和韶樂，眾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行三拜九叩的大禮。

江蘺按個頭站在前排，感到一道熾熱的視線穿過人群，膠在自己后背。她悄悄地朝左側(cè)偏頭，用余光掃過去，只看到一角鮮艷的紅。

……當(dāng)年他也是一樣激動吧？

出神的片刻，丹陛大樂奏起隆平之章，這震耳欲聾的樂聲傳到耳中，卻消減至幽微，她的心跳聲是那么大，以至于都害怕前后相鄰的人聽見，鄙夷她過分緊張。

江蘺深深地吸了口氣，垂在身畔的手微微顫抖，掌心滲出汗。她用指甲掐進肉裏，深恨自己鎮(zhèn)定不下來，明明就是排個名次的事，一百多個人，半個時辰內(nèi)就能結(jié)束……

當(dāng)看到薛閣老手捧皇榜從殿內(nèi)走出，身后跟著鴻臚寺的傳制官，她的呼吸頃刻間屏住了。

身體裏的血液直沖天靈蓋，一根根寒毛都豎了起來，雙手冰涼，頭腦卻在發(fā)熱，早前吞下的那片姜像被火折子點燃了，燒灼著她空蕩的胃，那裏開始痙攣，讓她眼前金星直冒。

快點鎮(zhèn)靜下來……

她閉了閉眼，試著緩緩地吸氣，再吐出來，雙腳在袍下稍稍分開，以便站得更穩(wěn)。往上看，是丹墀正中央的黃案，衣冠嚴(yán)整的五位殿閣大學(xué)士在案后比肩而立；往下看，是承接皇榜的云盤，禮部堂官面朝眾臣，等待唱名結(jié)束后將金榜抬出宮門。

薛閣老將金榜放在黃案上。

江蘺低下頭。

魁星保佑。

再往前排一點吧，再往前一點……

她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寫無可寫，對無可對，該做的事她都做了，就差把自己投進魁星閣的功德箱裏，她不指望前三、前十，只要前二十……

金榜在案上展開，露出密密的黑字。

江蘺不敢看，后槽牙反覆咬著舌頭兩側(cè)，衣領(lǐng)被汗?jié)裢浮?

微風(fēng)拂過，冷熱交加。

鴻臚寺的禮官開始宣制：

“建豐二年四月二十六日，策士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這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刻，視線中倏然闖入一抹潔白的影子，指甲蓋大小，沐浴著陽光翩躚而舞，在她面前輕盈地飛了一圈，竟停棲在了衣襟上。

江蘺怔怔地看著這只蝴蝶，只是那么一彈指的功夫，禮官的第一個名字已經(jīng)唱完了。

……他說了什么？

……誰？

耳朵裏好像灌了水，聽不真切。

禮官手持金榜，皺眉看著下方無動于衷的人，提高嗓音，唱了第二遍：

“丙申科第一甲第一名，江——蘺——”

剎那間，似刀刃劃破薄膜，疾風(fēng)吹散濃霧，針尖刺破皮囊，那些水嘩啦啦流了出去，耳膜被震得發(f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