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已至深冬，黛玉姐弟二人出了孝期，先回自家府里行了除服禮，方與京城親友走動。頭一家便是林淵學(xué)士家，林玨這三年來多賴這位族叔教導(dǎo)，于情于理黛玉都該親去致謝。又有林玨的小師弟家，工部侍郎夫人柳氏乃是賈敏的手帕交，也邀黛玉姐弟前去做客。另有吏部尚書張大人，其父已致仕的張閣老乃是林如海那一科的主考官，正經(jīng)是林如海的座師，又是賈璉舅家；都察院左都御史孫大人，與林如海在御史臺共事多年；大理寺卿沈大人，是林如海的同窗。其余各家不消多記，他姐弟二人是晚輩，都需親往拜會。

黛玉未出閣的女孩兒，必有長輩帶著才好出門，王夫人顯見得指望不上，且賈家與一干清流文官向來也沒有來往，最后還是托了林學(xué)士夫人帶她往各家做客。勛貴這邊卻必是要通過賈家的，鎮(zhèn)國公牛家最先來下帖子，說是他家老爺與林如海私交甚篤；北靜郡王家說老王爺與林祖父當(dāng)年同列王侯，頗有交情；理國公柳家乃是工部侍郎夫人柳氏的娘家，本就與賈家過從甚密；史湘云的叔叔忠靖侯家，說黛玉林玨乃是表侄，早該邀去見上一見，各公侯府第都來相邀，把姐弟二人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黛玉對各家勛貴知之甚少，便將帖子都拿去請教賈母，賈母年歲已高，越發(fā)愛說舊事，便與黛玉細(xì)講各府情狀。黛玉聽了一下午勛貴家事，心中卻起了疑，文官的熱絡(luò)還能說是林如海人脈廣，眾國公侯爵的熱情卻沒法解釋。除鎮(zhèn)國公家那位牛世叔確實(shí)是林如海故交，其余幾家都是與林家沒甚來往的，賈家面子再大，黛玉林玨到底也只是外孫，何需這樣殷勤？故晚間林玨歸家，黛玉便問他道：“外邊是不是有消息說父親要高升了？”

林玨奇道：“對啊，我正要告訴你呢，姐姐怎么先知道了？”黛玉便與他講了自己的懷疑，林玨贊道：“這樣聰慧，果然是我林玨的姐姐。”被黛玉彈了下腦門兒，方正色道：“外頭都說父親回京便要入閣了，族叔私下與我說，父親到底年紀(jì)還輕，如今閣臣都是上皇老臣，今上也不好輕動，估計父親應(yīng)是升任尚書，再熬幾年資歷。”

黛玉喜道：“這么說來，江南的事兒已經(jīng)擺平了？”林玨道：“正是，這幾天就該有父親的信到，姐姐可以放心了。”又感嘆道：“忠順王這下可傻了，折騰那么久，今上都登基幾年他還不死心，如今甄家要完了，他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黛玉便道：“自得了忠順這個封號起，他就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怕近日朝中也要有一場大動，你出門交際可要謹(jǐn)慎些。”林玨又奇道：“族叔也是這樣說，只是姐姐身在內(nèi)宅，怎么這個你也知道？”黛玉道：“前兒鎮(zhèn)國公誥命生了長男你沒聽說？牛世叔多年鎮(zhèn)守北疆，如今都有功夫呆在家里生孩子了，可見北邊已無戰(zhàn)事。再說父親那里鹽稅銀子年年有多少你我還不清楚？現(xiàn)海清河晏，國庫豐裕，今上騰出手來，自然要收拾這個不安分的兄弟，只看上皇待忠順王爺有多少父子情罷了。”

林玨聽了，半晌方道：“父親說得果真沒錯，我與璉二哥確實(shí)不如姐姐多矣。”黛玉見他感慨，忙笑道：“行了行了，咱們同父同母的親姐弟，我聰明，你還能笨到哪去？怎么今兒個倒妄自菲薄起來了？你還是想想怎么躲開這場亂子才是正經(jīng)。先時還能拿孝期做借口，如今可沒法說這話，不如還是裝病別出門了罷。”

林玨道：“父親還得幾個月才能回京，裝病也裝不了這么久。依我說，不如把姐姐先前糊弄老太太的話坐實(shí)了，索性我就回姑蘇去趕考。”黛玉忙道：“這寒冬臘月的，怎么好趕路？再說你明年也才十歲，不需急著考科舉。”林玨笑道：“正是寒冬臘月才好走，正可躲過年節(jié)的交際，明年開春恰可同父親一起回來。科考反倒不必?fù)?dān)心，你弟弟我是什么人，姐姐何曾見過我去做沒把握的事情？此去不說拿個小三元，至少也不會落第，再說要是不拿科舉說事，老太太必不放我離京的。”

黛玉聽了也覺有理，便趕忙為林玨收拾行裝，賈母雖心疼外孫，到底前程要緊，也不阻攔，故沒兩日林玨便登船南下了。西院里只剩黛玉自己，賈母便將她挪到上房來同住，所幸寶玉被寶釵、湘云等人纏住了，倒不來煩她。

這日賈璉休沐，懶怠應(yīng)酬，便往賈母上房來看兒子。入得內(nèi)室來，只見賈荃裹成一個紅團(tuán)子，在地上搖搖擺擺地走，鳳姐黛玉都在一旁逗他，賈母在榻上笑說：“快將那杌子挪開，別磕著他。”見了賈璉進(jìn)來，笑問道：“你今兒個怎么過來了？”

賈璉便向賈母請了安，才上前笑道：“我小時候也是在老太太屋里長大的，如何來不得？”又指著賈荃道：“如今老太太只寵著重孫子，倒不疼我這個親孫子了。”說完，還掩面裝作傷心，逗得眾人大笑。賈母便招手讓他坐到身邊，笑說：“都當(dāng)?shù)娜肆耍谕忸^也是為官做宰的，還這樣撒嬌兒。”賈璉道：“實(shí)在是外頭事多心煩，也就在老太太這里才能松快松快。”

賈母聽說，忙問何故，賈璉便道：“先前圣上已點(diǎn)了林姑父任戶部尚書，只等林姑父回京了。我如今在戶部，多少人來奉承，哪里能應(yīng)付過來？好容易今日休沐，才到老太太這里來躲個清靜。”賈母聽了心里歡喜，又囑咐賈璉道：“你也別忘形，越是這樣時候越要謹(jǐn)慎些。”賈璉笑道：“老祖宗說得是，這不我躲了應(yīng)酬來家了。”瞥見鳳姐在一旁笑他，又向賈母道：“我再不來家，鳳丫頭可要揭了我的皮。”

鳳姐原在一邊兒笑著，聽了這話咬牙道：“好啊，你編排我。”就要上前，賈璉忙躲開去抱兒子，賈母拉著鳳姐坐下，笑說：“他打趣一句，你可別惱。”鳳姐原也沒生氣，不過是與賈璉打情罵俏，聽了賈母的話便順勢坐了，笑道：“二爺再不來家，只怕兒子都不認(rèn)得你。”賈璉正抱著賈荃，便逗他道：“荃哥兒，叫爹。”

賈荃已快要兩周歲了，能說些簡單詞句，奶娘也教過他，此時便大聲叫了出來，喜得賈璉將他舉起來，笑道：“好兒子，再叫一聲。”賈荃平日里得眾人精心照管，誰敢將他舉起來玩兒，虧得他膽大，還咯咯地笑。倒是鳳姐嚇得不輕，忙起身去往賈璉腰里掐了一把，賈璉“哎呦”一聲，手上失了力氣，便忙將賈荃放到地上，賈荃還拽著賈璉的袍子要他抱。

鳳姐本要埋怨賈璉手上沒個輕重，見兒子這樣高興，便也不去說他，倒是黛玉笑道：“原先二哥哥就是這樣逗玨兒，現(xiàn)又來逗荃哥兒，真是一點(diǎn)兒沒變。”賈璉笑道：“可不是，姑母那會子還說弟弟生得像我。”賈母也道：“真真是有些像，從敏兒算起，璉兒、寶玉和玨哥兒都是一樣眉眼，像了你們祖父了，倒是兩個兒子生得像我。”

鳳姐也湊趣道：“原二爺回京時同玨哥兒一塊兒進(jìn)門，一樣的衣裳裝飾，都把我看愣了，心說我們二爺哪又來個同胞弟弟？”賈璉回想前事，也笑了起來，又向賈母道：“姑母待我，真如待親兒子一般。當(dāng)時怕我年輕面嫩，叫別人看輕，特特去挑了一堆料子，最后說藍(lán)色壓得住，給我做了好些藍(lán)色衣裳，也給玨哥兒做了一樣的，如今我都還穿著。”

賈母細(xì)瞧，果然賈璉這一襲藍(lán)色簟錦紋暗花綢夾袍有些眼熟，先前林玨也穿過類似的，想起賈敏的好來，不由生出淚意，黛玉見狀忙上前安慰，鳳姐瞪了賈璉一眼，亦忙去開解。二人俱是言語詼諧之人，故賈母不過傷心一會子就緩了過來，又叮囑賈璉千萬要待林氏姐弟如同胞所出，賈璉應(yīng)了，賈母方露出笑來。

見賈母轉(zhuǎn)悲為喜，眾人方又聊起來。黛玉因向鳳姐道：“說衣裳我才想起來，云芝閣又出了新料子，雖是紗的，我也挑了幾匹，著人做了兩件小孩子的衣裳，嫂子帶了去，留給荃哥兒夏天穿罷。”說話間紫鵑已去里間取來，卻是幾件杏黃色菊蝶紋實(shí)地紗小單袍和夾套褲，兩件是畫虎皮紋的，兩件是畫豹紋的，都是月白色暗花紗為里，還特地做大了些，估量著到夏天恰好能穿。

鳳姐忙不迭道謝，又奉與賈母道：“老太太瞧瞧，我又偏了妹妹的好東西了。”一旁鴛鴦早遞了眼鏡過來，這玻璃眼鏡也是黛玉孝敬的，原賈母用的是水晶眼鏡，雖更貴重，卻不如玻璃透明。此時賈母戴上眼鏡細(xì)瞧，贊道：“是不錯，比內(nèi)造的直徑紗更平滑細(xì)膩，正好給孩子做衣裳。”又向鳳姐道：“我記得咱們也有幾匹暗纏枝蓮紋的實(shí)地紗，同這個有些像的，白收著霉壞了，索性找出來，藍(lán)的給璉兒做兩身衣裳，紅的給你和玉兒也添兩件兒。”鳳姐忙應(yīng)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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