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奪走他的世界？農(nóng)女問。問這話時她沒有一點驚恐和懷疑，因為她是很相信老人的。

“那只是一點犧牲。”老人說，“沒有什么能在經(jīng)歷獄火后毫無改變，這一點你和你父親也曉得。但是那位造主不愿意接受任何改變——我需要指出那和凡人的貪婪是不同的。他不為任何既有的利益而動搖，只是他心中所追求的完美是容不得一點玷污的，如果外力想要他改變，他寧可讓一切永恒地毀滅，回到什么也沒有的舊日，也不容許未知的新生將他取代。啊，他確然是這么做的，把他一手打造的世界全盤推倒。既然一切由他所創(chuàng)，我想他也有權(quán)否決一切——包括他的造物們的性命。到最后獄火降臨，那造主在死亡之夢里得到了永恒的統(tǒng)治，再也不必為改變而憂慮。我對此沒做些什么，只是設(shè)法保留了他曾經(jīng)的軍團長，你已見過的維尕登。其實我更喜歡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不過維尕登是位很細心周到的幫手。你如看到它干活時一絲不茍的模樣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當(dāng)他說完這段話時農(nóng)女已顫抖起來。她的心中掀起狂風(fēng)暴雨，思緒比霧云更加混亂，可她沒有去試圖理清。第三次她重復(fù)同樣的問題。老人目光寧靜地瞧著她，就好像這回他終于準(zhǔn)備給出回答。

“在那篡奪之王的黑色宮殿里有一個王座。”當(dāng)他開口時說，“大部分時間篡奪之王在池底沉睡，不過在某些午夜，他的臣子們將前來謁見。那時他會用死人的身軀坐在王座上，參與他臣子們的議事。我不曾見過那王座如今的樣子，不過聽說它曾經(jīng)被砸毀，然后用蓄滿殘夢的寶石重塑。那王座下的臺階，據(jù)說未曾改動，那我便知道它是什么樣子：它是用搗成粉末的七色水晶與詭客們的骨灰做成的。在那新王僭位以前，一位最偉大的女巫用銀線在階梯兩邊寫滿了保護的咒語，從此沒人能讓王座的臺階產(chǎn)生一點裂痕，除了那女巫的第三個孩子，擁有足以和她匹敵的法力。他曾在王座的臺階下嬉戲，用母親贈給他的匕首刻下一行話。那一行字想必到今天也留在臺階上，我不知那篡奪之王是否已看見。那行字，若用你們的語言是這樣的意思——”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連腳步也駐留不前。農(nóng)女轉(zhuǎn)頭望向他，見他似正傾聽某事。這時他們已在霧徑中走出很遠很遠，她不知老人能聽見什么樣的東西。她等待了一陣，終于開口詢問。

”一個我未曾想到的聲音。”老人說，“一種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這兒，我們應(yīng)當(dāng)去看一看。”

他牽著農(nóng)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時間長得難以計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農(nóng)女倒不覺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讓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還教授農(nóng)女如何聆聽影子的話。他說每個人聽到的影子的聲音是不同的，因為那實際上并非影子在傾訴，而是照見影子的那個心靈在傾訴。他們越走越遠，農(nóng)女覺得自己也許很快就要走出無邊獄火，去到那片鐵船漂浮的虛空里去了。

但她最后并未看到鐵船。在她與老人的旅途終點，她看到一個紅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獨自站在一團很高的霧云上，穿著農(nóng)女從沒見過的異族服飾，頭發(fā)長長地披散在背后。起初她覺得那和她一樣，是個穿著紅裙子的黑發(fā)女孩。但當(dāng)他們距離更近些時，她看清那只是個長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卻和影子一樣朦朧而陰沉。

“啊，果然。”老人說，“他來到了這兒，我想這并非刻意所為，只是一次無心的神游。人偶然會在夢里落進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見我們，因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霧云上的男孩凝視下方，寬敞的衣袖鼓動著，像一個站在懸崖上的人俯瞰海面。他的視線穿透農(nóng)女和老人，毫無反應(yīng)。農(nóng)女和老人也看著他。在影霧中農(nóng)女覺得那男孩散發(fā)出一種可怕的色彩。紅。流溢的沸騰的紅。比塵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還有孩童的嘴唇與獄火的反光都要驚心動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蟲的紅！她一下明白這孩子并非凡人，因為那紅色并非從衣袍上發(fā)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靈里。

“又一個遺孤。”老人說，“命運給了你們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們早晚會相識彼此——但不必忙于一時。當(dāng)你父親的事結(jié)束，我也會去那片海潮上拜訪。若比起年長者，我更喜歡同孩子們說話。孩子思考的方式總是更接近本質(zhì)。”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風(fēng)格很奇異，是農(nóng)女以往沒有聽過的。它好像一陣飛鳥擾動的薄煙，朦朧地呈現(xiàn)出情感的形狀，轉(zhuǎn)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時，霧云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來。他在云霧中旋身張望，頭發(fā)與腰帶上的玉石叮咚發(fā)響，但目光卻是空虛無焦的。他仿佛看不見身前的兩名來客，只是聽見一點曲樂的回響。他朝老人的方向緩緩伸手。

農(nóng)女和他離得很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里有光涌動，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陰郁不絕的火焰。倏然間那男孩收回手臂，頭也不回地走開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只是背身遠去，不曾有一次回顧。當(dāng)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霧氣中時，老人放下木笛。

農(nóng)女看見他臉帶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詩：

“命運之手，夙愿之手，

火間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復(fù)國者的咽喉。”

紅色的孩子消失在霧氣后。老人才將那微笑收回。他蹲下來，和農(nóng)女視線齊平，面對面地望著。

“我本想再晚一些給你答案。”他說，“孩子，做夢是一項難得的能力。在夢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這里就越難走遠。你的夢本該持續(xù)得更久一些，可是現(xiàn)在你已開始發(fā)問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卻也無能為力。崇高的悲劇就在于無法改變，在那完美的自身里是無法自我破壞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寶石，比落葉要難以加入循環(huán)，可實際上它們也已破碎得沒有價值了。你只能用強力使它們重熔。這過程周而復(fù)始……你現(xiàn)在還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為你還不像我那樣看了許多次同樣的事。這世上有很多人追尋著一顆完美的寶石，永遠不會破碎的寶石，但很久以前那偉大女巫的第三個子嗣，一個法力高強的孩子，已經(jīng)識破了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臺階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里涌動著深邃的幽洋。他的傷心是那樣濃重，最后已不像是悲傷，而成了一種微笑里附帶的輕微謔弄。

“無物永生不敗。”他像微風(fēng)般輕輕地說，“維尕登得造物主選擇了永恒安穩(wěn)的死亡，而那謀殺女祭司的獵戶是你父親扮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