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瓦礫明珠

蘇敬則默然地聽過謝長纓的這番話，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隨即卻道：“……感謝？這可不像是你會有的想法。”

謝長纓略顯訝異地偏了偏頭，倒也不多做辯解，只是笑道：“不錯，確實(shí)不是。”

蘇敬則微微側(cè)目看向她，意有所指似的笑了笑，循著她方才的話語說了下去：“畢竟你應(yīng)當(dāng)早已知曉，謝知陵不會放任你送了性命，趙王也不愿失了這樣一個威脅他的籌碼。至于我……也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

“那你倒不妨猜猜看，我那時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謝長纓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著手邊的茶盞，不緊不慢道，“我若當(dāng)真想求穩(wěn)，的確不必親自將白虎符送去你手中。”

蘇敬則原本已將新碾的茶末投入茶鍑中，聽得她這番話，卻是停了環(huán)攪茶湯的動作，靜默地端詳著她。

謝長纓忍俊不禁：“怎么？答不上了？”

“……你只是因?yàn)樗叫牧T了。”蘇敬則搖了搖頭，“前路未卜，生死未定，所以終歸會有幾分奢望——奢望有一些人能夠在身后記得自己。”

謝長纓不覺斂去了笑意，顯然是被對方一語中的：“還真是無法反駁啊……”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只不過如此作想的不再是你罷了。”

蘇敬則輕輕地笑了笑，仍舊取了竹夾去撥弄吊爐上的茶湯。

他的笑向來內(nèi)斂而沈靜，唇角微微一扯，便揚(yáng)起一個溫柔而禮貌的弧度。只是這溫柔與禮貌世人皆能看出，其中的疏離、敷衍甚至是譏誚，大約只有謝長纓總能看得明白。

但今夜又似乎有所不同，他此刻的微笑依舊溫雅，再開口時卻又藏著若有似無的一縷疲倦：“母親在世時也曾與我提過意園中的諸事，想來這的確是她的心之歸處，只是她礙于禮節(jié)，從未領(lǐng)我去過。”

謝長纓敏銳地察覺出了其中異樣：“……只是因?yàn)椤Y節(jié)’么？叔父與母親倒是一直希望我能有一個同齡的玩伴，想必不會拒絕。”

“……呵。”蘇敬則輕輕地笑了一聲，頷首道，“如你所見，她委身定襄伯府，更多是為了那半塊白虎符，至于和定襄伯的關(guān)系，我不敢妄斷，或許有過真心，也或許只是利益博弈。總之，她似乎并不愿意讓我出現(xiàn)在昔日好友的雅集之中，但她最終……還是用性命救了我。”

謝長纓見蘇敬則微微闔了闔眼，右手不自覺地緊握起來。她原本張口欲言，最終卻只余下一聲嘆息。

“定襄伯并不在意此事，至于韋夫人，她算到了我的‘死’或許另有隱情，所以命人釘死了棺木，只是我也不曾想到，慕容先生竟當(dāng)真趕來了。”

謝長纓回憶起昔年在定襄伯府案中的所見所聞，忽而悚然地問道：“蘇夫人用了什么法子……你是在棺槨中醒來的？”

“閩地的一種茉莉花根，研磨成粉入酒，便可令人假死，但若所用的花根超過七寸，便是‘長睡不醒’了。”蘇敬則低低哂笑，“母親用了六寸半，而韋夫人將棺木停到了第七日下葬。”

蘇敬則的話語頓了頓，他不由得抬手撫了撫額角，心下難免再次回憶起了那一日。彼時他從迷亂深痛的黑暗裏一路掙扎跋涉而出，睜開眼時卻只看見了同樣的黑暗虛無，唯一真切的只有頭頂?shù)穆裢林暋?

他旋即回過神來，仍舊微笑著輕聲道：“后來我就被慕容先生接回了江南，將身份掩飾為蘇云啟過繼而來的嗣子。山陰蘇氏并非大族，本想借母親攀上洛都高門，如今落了空，自然打算用我再去搏一個前程。故而我那時的所言所行，依舊由不得自己。”

謝長纓嘆道：“再后來的事，我便也知曉了。”

蘇敬則卻苦笑著搖了搖頭，放下茶盞疲憊地垂著眼眸：“你看，后來的我能做到九寺長官，能設(shè)計挫敗趙王、逼退昭國，但只需上位者一念之差，旦夕之間便會淪為階下囚。如今不知山陰蘇氏何時便也會放棄我，縱然醫(yī)者說不可勞倦過度，但我也不得不如此。”

說到此處，他略微側(cè)過臉來凝視著謝長纓，墨玉般的眸子裏浮動著難以言說的星火輝光：“長纓，我們都是陷在這困局裏的人，但以我的名望、處境……其實(shí)我從來都幫不了你，甚至可以說是無能為力。”

謝長纓楞怔了片刻，她見慣了蘇敬則游刃有余的微笑，也見慣了他笑容之下殺伐決斷的鋒利，但卻從不曾見過他流露出這樣一瞬的疲倦。

“那又如何？”謝長纓極輕地笑了一聲，二人此刻雖是近在咫尺，她卻難得地沒有做出更多的輕佻舉止，只是低低地開了口，似喟嘆又似自嘲，“走到如今，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了。既然都陷在了這困局之中，那便一同做這深淵地獄裏的——‘孤魂野鬼’吧……”

這一瞬漏刻滴過子時，遙遠(yuǎn)的江岸之上，忽有點(diǎn)點(diǎn)煙火當(dāng)空綻放，聲響傳至江上時依舊清晰可聞。

謝長纓背對著舷窗后一瞬絢爛的夜空，率先向他笑道：“子時到了，若不暫且拋下這等俗事賞一賞今夜的煙火，豈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