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代價

張涌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發呆。雖然是小時候的樣子，但金葦給人的印象比金祁沈穩。竟然讓這么小的孩子參與殺人的事件——還創造了所謂的神跡。

難以想象金葦和金祁在這些年度過了多么艱難時光，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照片。墓碑上的那張，似乎是突然拍攝的集體照中裁剪而得。照片中的金葦既沒有笑也沒有哭，臉上露出了空洞的表情。雖然很好奇金祁當時望著他的表情，但照片中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金葦的墓碑前放著一個信封。張涌想這是誰留下的呢金祁除了他，還有人會來這裏嗎張涌很好奇，但并沒有試圖去拆開那封信。生者遞到死者墓碑前的信，活著無法說出口的話，擅自拆開不大合適。張涌回頭盯著前方的金祁，此時已不發一言地離開。

不知不覺間晚霞趨近，遠處蒼白的醫院漸被染紅。兩人一路無話，只是不聲不響地走了半天。

張涌咳嗽的兩聲，呃——金祁回頭低聲說，警察同志。語言兼而有之。無緣無故地舉止動作，兩人都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便開始互相推著說些不痛不癢的閑話。大概過了五分鐘，最終淡定的張涌說出了躊躇許久的話，先看了金祁一言，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估計金祁想要說的話也和他一樣。

張涌說，卉卉的病，轉移到我身上來吧？金祁瞳孔放大，說不出話來，沈默半天后開口，那你就會死，疾病只能轉移——永遠不會消失。張涌突然勾起了絲笑容，我很清楚。但沒有關系。真主陀在我這個年紀就死了，變成了舍利子?？此樕系幕奶票砬?，金祁想插話，但立刻被張涌打斷了——

真的沒關系嗎張涌做出了解脫的表情。

但死這件事怎么會沒關系呢艱難地尋找神跡，但這并不是神跡，是個交易。需以某人的生命為代價，拿走所愛之人的生命作擔保，才能勉強實現。在這種情況下，真的有誰能無動于衷嗎金祁想摧毀眼前的一切，心裏憋悶之外還很躊躇不安。想繼續勸說張涌，但沒再開口，讀懂了他投向自己的眼神，清楚知道了張涌的決心，多說無益。張涌覺得自己必須救活卉卉，當然，必須這樣做是有理由的。

沒一會兒，金祁還是將自己的疑惑問出了口——為什么呢到底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張涌咬緊牙關。想起極其平凡的那天，一切風物人情展現在了眼前。金祁問為什么可能是因為姐夫、姐姐和父親張學糧都是因為自己而死吧？記憶的大門被推開，露出了裏面柔軟且刺痛的過往。

-

姐姐張敏說，車借給你姐夫開，寬敞一點，長途坐著舒服些。張涌點頭，隨便你。車鑰匙遞了過去。近期局裏糟爛的案子太多，所以本來說好的同行休假申請被駁回，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是和平時一樣的早晨，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沒有任何不祥的征兆。因此，突如其來的悲劇比想象的更加令人難以接受。因為張涌的汽車比姐夫的汽車感覺寬敞，所以被開走了，僅此而已。

張涌沒有多想，痛快將鑰匙交給了姐姐。然后，親人們從此消失，就像推倒一塊便依次塌陷的多米諾骨牌，某種連鎖作用的結果。

事故影像很難客觀確認事實，張涌持續回避著那個過程。但從調查的角度來說，在不得不看的時候，他還是從中發現了些疑點。首先能確定的是拍攝視頻的人，從拍攝角度來看是坐副駕的人。前南方行駛的大型混凝土攪拌車過分晃動，覺得好奇，所以開始了拍攝。那個混凝土攪拌車的狀態確實不好，很明顯。后面的人感到好奇也不奇怪。但是家人駕駛的車卻沒有減速向混凝土攪拌車的方向行駛。

視頻中錄下了姐姐與姐夫的對話。首先姐夫詫異的說，那輛車是怎么回事接著，姐姐開口說，往那邊走應該有點危險。雖然危險，但車還是徑直往危險駛去。時候那輛車損毀嚴重，已經無法確認狀態。張涌生疑，所以從自己最后一次使用汽車的時候開始進行調查，一直到姐姐開車出去之前。因為職業的關系，他對所有的閉路電視進行了調查。果然，異?，F象的原因很快得到了確認。

當天因居所停車場沒有位置，所以停在附近空地。閉路電視清楚記錄下一個場景。清清楚楚地拍到有人弄壞剎車的情景。那個男子的體貌特征眼熟，張涌仔細的看了許久，終于得到的結論。那時自己還是個菜鳥警察，在追趕一個當街行兇的犯人時，他因交通事故而死。而閉路電視中的那人——正是那個犯人的兒子。

張涌因此受到了嚴重的打擊，終日陷在殺人的內疚感中，生活乃至工作都慘淡無比。他當時整天泡在酒裏，內疚、后悔，如果是當街行兇犯人，作為警察當然應該對他進行抓捕。但他因自己的追趕而出車禍而死，似乎也是間接殺人。不禁在想，如果當時沒有追捕那個現行犯如果我沒把車借出去呢

他們等于是代替自己而死。因此，張涌必須救活卉卉，不管金祁對自己說些什么，自己都要救下卉卉。結果，到現在還是自己的利己心作祟，想尋求心理的釋壓，再不想活在過往的內疚和悔恨中。

金祁依舊強調著重點，因為他不可能知道張涌肆虐難堪的內心。所以，當然也很難理解他表面上的泰然自若。金祁覺得好奇，這么多年過去，自己周圍沒有出現過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到現在為止，即使是地位再高、再有權力的人，在死亡面前都變得丑陋。但金祁突然想起了哥哥金葦，多年時間來只有哥哥沒有這樣做，張涌是第二個。金祁咬緊了自己渴水涸裂的嘴唇。

他說，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但那之后呢你死后侄女呢怎么辦？你不是說沒有其他家人了嗎？那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就算活著也并不是真的活著，會變得跟我一樣。金祁眼眶泛紅，用低沈的聲音說，我埋怨過是誰生下了我。從某種角度上看，我連埋怨的對象都想不起來了，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我有個哥哥。那你的侄女呢如果你死了，她還會剩下誰有誰可以依靠？

張涌耷拉著頭，弄亂了自己頭發。愁緒紛雜，憋屈都踢了腳散落在地上的樹枝，塵土在空中飛揚。

金祁說，沒有人。你代替那孩子去死，也許也是你的自私。張涌焦躁的喊，所以你要我眼睜睜看著明明能救活的孩子去死嗎金祁說，并不能保證一定能救活！但是你一定會死。轉移后又生成怎么辦？所以你要謹慎一點。張涌稍沈下心來，有些疲憊無力的說，我知道你在說什么。也許你說得對，可能都是我自己的私心。但那也沒關系。只要活著，我就不能看著她死。

金祁不再說話，心中恍惚的疑問漸漸明晰。也許哥哥金葦在大火中救下自己時也是這種心情他很好奇張涌現在的心情。不知為什么，張涌的的臉上總是浮現出那種表情，想一匹殊死搏斗后困倦的狼。

金祁問，你現在心情如何冷不丁的一道囫圇問題，張涌突然笑出了聲，這還用問嗎小子。

這時，短暫停止的風又開始刮了起來。樹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枝葉搖晃著。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了。金祁一直盯著自己的雙手，開口說，跟我做個交易吧？一本正經的盯著張涌的雙眼。交易張涌瞇著眼睛反問道。林金祁點頭，卉卉和你都可以活下去，但請幫幫我。張涌也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