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時就有客人從袖籠中摸出些銀兩，托身旁的伙計去打聽某位舞娘。

衛(wèi)迎錚識得此人身份，將這一做法誤認成打賞和犒勞，自顧自地哂笑了一句，“不過是頂了個伯府的空殼子，裝什么窮大方?！?

最后一個“方”字還未咬完，他的目光就在臺上隨著曲調(diào)流眄開來，一只手從衣襟內(nèi)摸出一枚金錠，卻在將要送出去的那一刻收住了手。

在此之前他就已經(jīng)留意過。相比于妝飾繁雜的舞娘，四周的那些擂鼓女子們瞧著簡單多了。

只將頭發(fā)盡數(shù)挽起來在頭頂打了一個兔耳髻。

直到認出她的那一刻，衛(wèi)迎錚才知道：利落又純粹，這般形容可以用在“簡單”這個干癟得毫無意義的字詞上。

那女孩兒同四周擂鼓的姑娘一樣，穿了一身羊脂色的襦裙，因為是高腰齊胸的款式，不如舞姬那一身緊實的衣裳能勾勒身形。但，他能想象并且十分確定，寬大輕盈的裙擺之下，掩藏的定是極品般纖細的腰肢。

衛(wèi)迎錚狂喜。

眼看半段曲子過去了，他在舞娘中辨識了許久卻還是沒尋見人。還當是那攔他的老媽子不長記性，或是蠢笨得聽不懂他話里暗藏的交代，正煩悶著怎么找點麻煩，沒想到當真給他洗干凈送到了眼前。

這驚喜來得甚是突然，這事兒辦得十分稱他心意！

隨著曲調(diào)起伏，外圍奏鼓之陣仗開始有了變換，她們挽起手中釧鐲，勾起左腳腳尖原地劃圈，即刻擦腰背過手去，緩緩列出三位腳式站位。又突然旋身變作伴舞，向臺下眾賓客綻開笑顏。

這是一種高超的端水技藝——待人接物不偏不倚、調(diào)和折衷。她們一眼掃過去一刻也不停留，有道是處處留情，叫誰都覺得是在朝自己笑。

而宋知熹就不同了。

狡黠的靈光一閃，她沒有分毫猶豫，一眼瞟過去就像捉住了獵物一般咬定卿卿不松口，看向他的目光羞澀又明朗。

那般模樣呀，是明目張膽的、不帶一點兒隱晦與掩飾的喜歡。

如果說酒能讓人昏醉，那么，也許音律也能讓人醉得滿心全是底氣。

她的眼睛亮亮的，杏眸里蕩漾的笑意直達眼底，當成功對視，變作怯生生的嬌羞。眼神躲閃之間，流露出的又是道不明的仰慕。

看著某人意味不明的神情，宋知熹心里已經(jīng)笑岔氣了。

嗯？就是這般放肆，你當待我如何？

“呵，瞧那姑娘。”注意到這邊微妙的情形即刻就有不少的客人被逗樂，然而，當事人卻不妨陷入一瞬間遲滯。

緊接著他忽然抬手遮住了眉眼，仔細打量才能發(fā)現(xiàn)，眉眼之下，已然忍俊不禁。

周緒呈咬著幾分無奈自言自語。

“她知不知道，她這是在引火燒身。”

無意間聽到了的同僚心生疑惑，下意識問道，“世子是在說……”

至始至終，衛(wèi)迎錚沒想別的，他只知道，那雙霽雪色的鹿眸啊，干凈澄澈得不像話。

委身于一個充滿銅臭的腌臜地方賣藝供千百人流連，實在是暴殄天物，還不如……

他將金錠拿出來，吩咐伙計轉(zhuǎn)交到場控之人手中。

樂曲收尾告終贏得了滿廳贊好，或許無人注意到，宋知熹單眨了右眼朝那人燦爛一笑。

最后那一笑發(fā)自肺腑的恣意歡脫，無關其它。

她莫名覺得一切不快揮散而去，心情大好，簡直就是蕩氣回腸。

姑娘們將要散場，然而就在衛(wèi)迎錚起身的那一刻，發(fā)生了小小的變故。

攔身的管事即刻喚住了將要躋身上前的護衛(wèi)，比出一個請講的手勢，禮儀拿捏得恰到好處，卻又不失氣場。

“公子我今日看中了你們一個姑娘，就看這個面子你們給不給了?！?

聽了這話，管事心中了然，他恭敬地笑道，“贖身要現(xiàn)銀，不如公子改日再來？”怕人著急又接著開解道，“人在我們這兒，還會丟了？”

衛(wèi)迎錚有些不喜，他再看對眼，骨子里也是嫌女人麻煩的，他認為，能叫他親自開口點人就已經(jīng)是對那女子紆尊降貴了，這便不松口。

“留下陪我一夜，就成?！?

“閑敘一二結(jié)交個紅顏知己罷了，這也要攔著？”

管事不樂意了，語氣變得義正言辭，“這位貴人怕是頭一回來，按照我們堂中規(guī)矩……”沒等管事拒絕，衛(wèi)迎錚砰的一聲將拳頭砸在憑欄上脫口而出——

“誰說要點你們舞娘了，那些娘們兒，爺我看不上?！?

??？

彼時，有伙計過來對管事耳語了幾句，這下才弄清楚了這位爺?shù)膩須v，況且是竇姨有意交代了這人的身份，前途正在如今的勢頭上，最好不要招惹。

“那么，公子請自便。”

男人意氣風發(fā)地走了上去。

當那根手指毫不客氣地指向她時，宋知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無禮與冒犯。

就算被竇姨刻意推搡，她也沒產(chǎn)生過如此強烈的反感。

當一個人態(tài)度和順以禮相待他人時，并不代表這人會折了天生的一身傲氣甘愿被人頤指氣使。

那是她自己，祝明宴，也是此刻的宋知熹，最真實的反應。

就這般替她做主了？

本以為松鶴堂是一股清流，如今可算長見識了。捧高踩低的地方，哪里還有什么高潔可談？

她看著那個把她“賣了”的管事譏誚一笑，“這種慷他人之慨的行徑，委實叫我不敢恭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