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又陷入一段時間的沈默，齊昀舒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松開一直緊扣住的雙手，從另一個衣兜裏掏出個準備好的紅包，厚厚的，喜慶的鮮艷的紅色比起那些已經(jīng)上了年頭的紅色符包看起來有生命力得多。

“今晚過了，就是新年了。”

“祝您新年快樂，身體健康，每天都有好心情。”

他站起身來，打算推門出去。身后傳來一聲陶瓷磕碰的聲音，連帶著沈默著的老人一起開了口。

“既然賺了錢，怎么說話還這么磕磕絆絆的沒個底氣。”

他撇開面上的浮沫，將起霧的眼鏡擱回桌面。咔噠一聲輕響，變粗的手指捏著細細的眼鏡架子緩緩垂至桌面，用了很多年的骨架修修補補很多年，被保護得還算不錯，他摩挲著圓潤的邊緣，最后終于徹底放開了手，放下了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

“我和你說過，不論如何，身體都是最重要的。離開家離開山寨，更要註意自己的身體，一個人在外頭，生病了都沒人發(fā)覺，要是什么時候........”

“唉，你們這些孩子，一做點什么就要拼命，聽不進去話，說了也白說。”老人皺著眉頭指了指他的外套：“這么冷的天就穿這么點，你說說你怎么不生病。”

他將被推回桌下的凳子用力拉出，招手叫他回來：“簡直和你爸爸一個樣，倔得很。把拉鏈拉好，回來坐著。”

他回到位置上，不安的心隱約有了些別的騷動，仿佛預料到結(jié)局應(yīng)當是向好的那樣，齊昀舒莫名有些期待的等待外公的下文，藏在衣兜裏的手忍不住的用力攥住一小片衣料。

“當時告訴你這些事，原本是想叫你知難而退，就這樣留在家裏，別再往外頭去闖蕩。”老人伸手捏住一個小小的紅符，握在掌心長長地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老頭子經(jīng)不起折騰，只想看你好好的過日子，不想你像你爸那樣，拼了小半輩子，最后把自己都給搭進去。”

“離開家這么多年，吃了這么多苦，又怎么會害怕這么點挑戰(zhàn)。”

外公抬起眼來，將那些小小的紅符全都拆開來，將裏面對折的紅色符紙打開。一截一截已經(jīng)干枯到看起來馬上要化作粉末的樹枝狀物體落在手心，齊昀舒皺起眉來，被室內(nèi)突然暴漲的香氣席卷了個滿心滿肺。他捂著口鼻，面帶疑惑接過遞到自己面前的紅符，上頭飄逸的墨痕同底色一起褪去大半，筆跡行云流水，帶著自成一派的氣質(zhì)，齊昀舒記得，也不可能忘記。

“一代傳一代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到底變沒變，誰都說不清楚。”

“我這個眼睛啊，早就花了，看不清了。什么蠱啊藥啊的，分不清也正常。”

“但你爸爸分得清。”

外公放下手裏的東西，忘記了那一小點實際所值的價值，回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平淡的午后。一向溫和的女婿找上門來，帶上匣子裏原本留給他們的東西，對他說要出趟遠門。

楊靈姝那時還在上班，齊昀舒原該他去接。老人察覺到些不對，放下手裏的茶杯，問他要去做什么，這么急，等到人都回來再說也不遲。

一句話換來齊越凜漫長的沈默，拎著包的手松了又緊，最后還是將帶子收緊挎上肩頭，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去。

他說，爸，幫我好好照顧靈姝和舒舒，他很快就會回來。

齊越凜的確很快就回了家，短短幾天不見，人卻看起來憔悴蒼老了許多。他仍然背著離開時候那個不大的背包，帶去的東西已經(jīng)不見，帶回的幾張紙片好像抽走他世界裏所有明媚與鮮妍，將整個家庭一下子帶入灰暗的谷底。

再過了一段時間，好像.......不太長？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破碎的難捱的時間好像被衰敗的記憶刻意模糊，腦海裏的碎片拼拼湊湊，再成段時，齊昀舒已經(jīng)離開家，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楊靈姝拿著卡，拿著房子換的錢，拿著收拾出來的行李，又回到了自己這座小木樓裏頭。

離開的那幾天，他燃燒了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時日，盡可能的去向以前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做最后的道別。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于他而言打擊不小，回歸家庭的心被突入其來的噩耗又一次擊碎，老人在齊越凜離開后的很多年忽然明白，女婿好像早在回家的那天就已經(jīng)死掉了。

靈魂徹底脫離軀殼，殘缺衰敗的病體沒了精神的支撐，枯萎的速度快得驚人，在那個夜晚裏，在兵荒馬亂的，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裏徹底散落一地。

他看著眼前年輕的面容，眉宇神色同許多年前的某些瞬間無聲的重合。老人楞了楞神，許久之后才無奈的笑笑，為一場命中註定而感無能為力。

“你和你爸爸，的確很像。但你和他不一樣。”

“你外公我啊，也是半截埋進土裏的人了，弄不明白你們那些事，以后也不用再來跟我叨叨，自己干自己的去。”

他拍了拍藤椅兩側(cè)的扶手站起身來，背著手緩緩繞過桌面，行至窗前，身影被霓虹吞沒邊緣，只能看清銀白的須發(fā)，還有佝僂著的脊背線條。

“既然不差錢了，那就多回幾次家裏來。這么厚的紅包，一年只得一兩次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