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道：“我們沒有證據(jù)——也不可能眼見為憑——可證明目前使用的電氣痙攣療法是否有可能造成腦部損傷。”許多短期的副作用——包括站不穩(wěn)和暈眩——是由電氣痙攣療法時的麻醉所造成，而不是電氣痙攣療法本身。

電氣痙攣療法是背負污名最多的療法。“你會覺得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小說《科學怪人》中的科學家——譯者注）就在桌子那頭，”曼寧說：“大家都不想聽到這個，當你在做電氣痙攣療法時，沒有人給你一絲絲關(guān)懷，甚至家人都不愿了解。”這種療法在人們的印象里，會造成病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我知道它有效，”一位心理保健工作者說：“我見識過它的效用，但一想到我會失去小孩和家人的回憶——你知道，我父母過世了，我現(xiàn)在是單身，誰來幫你挖掘記憶？誰來喚醒你過去的回憶？誰會記得你在十五年前做小甜餅的秘方？這會讓我的憂郁加深，更感到前途黯淡。回憶幫助我走過這些日子，回憶是過去曾有過的愛。”

電氣痙攣療法

從另一方面來看，電氣痙攣療法的效果仍然有神奇的療效。“在以往，每喝一口水，我都覺得好累，”曼寧說：“治療后，我想，一般人都不會有這種感覺——好像你以前的日子都活在一個大玩笑里。”而且治療發(fā)生作用通常很快。“我不再像行尸走肉了，我的身子輕盈起來，接下來，我真的好想吃一個大漢堡，”曼寧說：“我有陣子覺得好像是被雷擊倒似地，但相對來說，倒也不壞。”曼寧是少見的例子，許多接受電擊治療的人拒絕承認它的效用，若他們?yōu)槎虝河洃浰ネ烁械娇鄲溃蚴巧钪亟ū容^緩慢，更是無法接受這種療法。我認識兩位在2000年初接受電氣痙攣療法治療的人，兩人都曾落入谷底——起不了床，或沒法穿衣服、老是精神不濟、對人生極度悲觀、不想吃東西、無法工作，而且常想自殺。兩人在幾個月里先后做了電氣痙攣療法。第一位在治療后受嚴重的記憶喪失所苦——他之前是工程師，現(xiàn)在卻想不起電路的工作原理。第二位治療后又走入與以往沒什么兩樣的陰霾，因為她依然要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工程師的記憶力在三個月后恢復(fù)了，到了年底，他站起來，走了出去，回到工作崗位，而且表現(xiàn)不錯。他說這“大概是巧合”。第二位雖然堅稱治療無效，但還是進行第二次電氣痙攣療法。之后她開始恢復(fù)，到了秋天，她不但找到工作，還買了新公寓，交了男朋友。她本來還一直說電氣痙攣療法帶來的困擾比好處多，直到后來我提醒她，電氣痙攣療法讓她忘記了她以前的狀況有多糟。曼寧的書出版后，當她自己在閱讀的時候，正好碰到人們上街游行反對“電氣洗腦”。美國已有許多州立法禁止電氣痙攣療法，這種治療方法常被濫用，它不是每個人都能用的，也不能輕率采用或未經(jīng)病人同意即施行——但它的效果確實很好。

電氣痙攣療法為何有效？我們不知道。它可能會加強多巴胺的效果，也可能會影響所有神經(jīng)傳導(dǎo)物質(zhì)，它還會影響額葉皮層的新陳代謝。高頻電流可能會提高代謝率；低頻電流則會降低代謝率。當然，我們不清楚憂郁癥是否是代謝率過低造成的多種癥狀之一，而躁郁癥是代謝率過高的癥狀，或者，兩種憂郁癥和代謝失常是否都是大腦其他的變化所造成。

我決定不停止服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癮了，但我對藥物確實產(chǎn)生了依賴性：不吃藥，就會面臨癥狀突然發(fā)作的危險。這使我的身體狀況很不穩(wěn)定。我的體重超重，得了怪異的蕁麻疹，汗出得太多，我本來就不算好的記憶力，受到輕微的損害：話常說了一半就忘了。我頭痛得厲害，肌肉偶爾會抽筋。我的性欲時有時無，性能力起起伏伏。這不是理想狀況，但可以在我和憂郁癥之間建起一座厚厚的城墻。最近兩年無疑是我十年來最好的時候。我想自己未來會慢慢好起來。不久前，兩個朋友都因為突然的意外而過世，我感到劇烈的傷痛，但覺得還沒有脫離自己能掌控的范圍，只覺得哀傷幾乎是種滿足（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太好，但從某些自私的角度來看，倒也是事實）。

憂郁對我們生活的世界有什么作用，與抗郁劑要產(chǎn)生什么功用，是不一樣的問題。焦慮專家詹姆斯·波蘭加說：“我們的身高比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高了八寸，而且更健康，活得更久。沒有人會抱怨這樣的變化。當不利的條件消失了，人們就能專心過日子，發(fā)現(xiàn)更多的東西，包括好的和壞的。”本書提到的人幾乎都會問我：“這些藥物不會讓你的生命變成一片空白嗎？”上面那句話正是對此問題的回應(yīng)，我的回答是：“不會。”藥物可以讓你把痛苦放在更重要、更適合、更理智的地方。

“每人有一百二十億個神經(jīng)細胞，”美國國家心理衛(wèi)生研究院的生物精神醫(yī)學部部長羅勃·波斯特說：“每個神經(jīng)細胞大約有一千到一萬個神經(jīng)突觸，所有突觸都會快速改變。若能讓它們都按照某種方式運作，人們就可以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們離這個目標還差得很遠、很遠。”詹姆斯·波蘭加說：“雖然各方面已有顯著的進步，但我一直不認為這個世界的苦惱已經(jīng)大幅降低，而且也不覺得可見的未來會很快達到可以接受的地步。目前沒有必要擔憂心靈控制的問題。”

“正常”是縈繞于每個憂郁者心中的詞。憂郁是正常的嗎？我在研究文章中讀到“正常”與“不正常”的癥候群：藥物療法可讓憂郁者“恢復(fù)正常”；在本書中提到的一個人對我說：“這些癥狀第一次發(fā)作時，我覺得我瘋了。后來知道這只是臨床的憂郁癥，而且基本上是正常的，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當然，基本上它是正常的發(fā)瘋方式，憂郁癥是種心理疾病，身陷其中，你會錯亂得像瘋子，有些精神失常，迷迷糊糊、古里古怪。

我曾在倫敦的雞尾酒會中碰到一位熟人，向她提到我正在寫這本書。她說：“我得了恐怖的憂郁癥。”我問她做了什么治療。“我不喜歡藥物治療的觀念，”她說：“我發(fā)現(xiàn)我的問題和壓力有關(guān)，所以決定去除生活中所有壓力的來源。”她扳著指頭數(shù)著：“我辭去工作。和男友分手，而且絕不再找下一個情人。我脫離室友，現(xiàn)在一個人住。我不去時間太晚的舞會。我搬到一個較小的地方，不再和大多數(shù)的朋友聯(lián)絡(luò)。我甚至放棄了化妝和時裝。”我瞪大眼睛看著她。“聽起來很糟糕，但是我快樂多了，而且不再像以前那樣擔驚受怕。”她看起來很自豪：“而且不用藥就辦到了。”

電氣痙攣療法

我們這群人中，一位站在她旁邊的朋友抓住她的手臂，說：“簡直是瘋了，我從沒聽過這么嚇人的事。你這樣過日子一定是瘋了。”讓自己避免做任何瘋狂的事算不算瘋了？或是說，服藥好讓自己繼續(xù)忍受使你瘋狂的生活，算不算瘋了？我可以降低生活品質(zhì)，少做點事情，少出門旅行，少認識朋友，不再寫關(guān)于憂郁的書——或許做了這一切的改變，我就不再需要藥物治療了。我可以只活在自己可忍受的小圈子里。這不是我首要考慮的方法，但的確是合理的選擇。活在憂郁中，就好像和山羊共舞時保持平衡一樣——挑一個平衡感較好的舞伴絕對是聰明的選擇。但我過的生活，充滿了冒險和復(fù)雜的事，給予我極大的滿足感，我不愿意放棄。我寧可服三倍的藥也不愿少交一半朋友。“大學炸彈客”（指個性孤僻的美國教授theodorekaczvnski，曾在十八年內(nèi)連續(xù)寄出炸彈郵包，炸死三人，傷及二十多人——譯者注）用來傳達反科技主義思想的手段是場災(zāi)難，但是他對科技危害的看法卻很正確——他在一篇宣言中寫道：“想象一個社會，把人逼到極度不適的狀態(tài)，然后要他們吃藥，消除他們的痛苦。這是科幻小說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事實上，抗郁劑是調(diào)整一個人內(nèi)在狀況的手段，他要如此才能忍受這個社會，否則他根本就受不了。”

臨床憂郁癥--梅姬的故事

我第一次見到憂郁癥患者梅姬·羅賓斯，根本看不出她患有憂郁癥，事實上，我根本沒注意到她。那是大學一年級的夏天，我和一群人住在家人夏天度假的房子里，我的好友梅姬·羅賓斯也在其中。梅姬有精神失常癥，當年春天崩潰，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星期。那時她似乎好了，不再講些像在圖書館地下室發(fā)現(xiàn)秘密、要偷偷坐火車逃到渥太華之類的瘋言瘋語，所以我們都認定她的精神已經(jīng)正常。那年夏天的周末，她總是不說話，看來沉悶又神秘，好像信奉沉默是金的道理。奇怪的是，她沒有帶泳衣來——直到多年后，她才告訴我，若是不穿戴整齊，會覺得自己太過赤裸、脆弱、暴露。我們都快樂地玩水，輕佻又放肆。她身著長袖棉質(zhì)洋裝蜷縮著坐在跳水臺上，下巴靠在膝蓋上，看著我們嬉鬧。我們共有七個人，當時陽光普照，只有我母親悄悄地對我說，梅姬好像十分畏縮。我不知道梅姬心里有多掙扎，完全不明白她多努力地在控制自己。她臉上一定有我沒發(fā)現(xiàn)的黑眼圈，從那次以后，我就知道應(yīng)該注意觀察。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不停地嘲笑她不下水、虛度歡樂時光。最后，她站起身走到跳水臺邊，全身衣著整齊地一躍而下。我記得她在池里游泳時，灰色的衣服緊貼在身上，然后濕淋淋地走回屋里換上干衣服，水滴在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