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件事，就會跟著想起十件事，然后又想起二十件事。我還為黑暗的事情著迷，像奧斯維辛（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納粹所設(shè)的集中營，大批猶太人死于此處），或是墜機事件，而且我會一直想象自己是在那樣的狀況死掉。我的醫(yī)師通常都會指示我吃哪些藥，緩和我死于災(zāi)難的妄想。

“我碰到過一大堆這樣的事情。這種體驗跟著我，到下個月就滿二十九年了。我的記憶隨著情緒而改變。某天我會告訴自己憂郁有多恐怖，我的人生被搞得有多慘，然后，如果隔天情緒好像比較穩(wěn)定了，我會覺得每件事看起來還不錯。我會試著回想快樂的時光，會找點事做，不讓自己開始不愉快的回憶，否則會讓我很快陷入憂郁中。憂郁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很丟臉。我不會想到，我只是一個平凡人，挫折是很正常的經(jīng)歷。我做過很丟人的夢，即使在睡夢中，都沒法擺脫恐怖、沉重、苦悶的情緒和無望的人生。希望，是我第一個遺失的東西?！?

雙親的僵硬態(tài)度令克勞蒂亞·薇佛十分痛苦：“他們要我像他們一樣快樂?！痹缭谕甑臅r候，“我躲在自己的世界深處，覺得自己是異類，與別人格格不入。我覺得自己很渺小，一無是處，迷失在自己的思慮里，幾乎看不到他人的存在。若是走到后院，我只會在那邊四處晃蕩，而不是看看花草。”她的家人對這整件事“緊繃嘴唇”不動聲色。到了小學(xué)三年級，她開始畏懼身體接觸。“我討厭撫摸、擁抱或親吻，連家人也不行。在學(xué)校里，整天都無精打采。記得老師曾對我說：‘克勞蒂亞，抬起頭來?！瘺]有人在意這些事。我還記得上體育課時，會在電暖爐邊睡著。我痛恨上學(xué)，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朋友。別人說的什么話都可能會傷到我，深深地傷到我。記得六、七年級的時候，走在學(xué)校大廳里，我誰都不理，什么事都不關(guān)心。童年的記憶讓我十分痛苦，但是，我竟然為自己的特立獨行感到驕傲。憂郁？我一向如此，只是過了一段時日才知道它叫‘憂郁’。我的父母很慈愛，但他們——或是說，他們那一代的父母中的大多數(shù)——從沒想過，自己的小孩會如此情緒失常?！笨藙诘賮單ㄒ豢鞓返氖率球T馬，她非常有天分，父母為她買了一匹小馬?！膀T馬給了我自信和喜悅，給我任何事物都沒有的一線光明。我很會騎馬，大家也注意到了，我愛那匹小馬。我們很投緣，像伙伴一樣，互相了解對方的心意，它好像知道我需要它，這帶我走出了愁云慘霧?！?

十年級時，她離家讀寄宿學(xué)校，因為和那里的騎馬教練處不來，她放棄繼續(xù)在這項運動上的發(fā)展。她要父母賣掉那匹小馬，不再有騎它的興趣。寄宿學(xué)校的頭一學(xué)期，回想起來，她面臨了“心靈的疑問”：我到底為什么會在這里？我的目的是什么？她對室友提出這些疑問，室友立刻向校方報告，斷章取義地轉(zhuǎn)述她的話。校方斷定克勞蒂亞有自毀傾向，即刻將她送回家中?！澳菍嵲趤G臉透了，我覺得十分羞恥。我不愿意再投入任何事情中，我痛苦地抗拒這一切。不管別人是否很快忘了這些事，我就是無法忘記?！?

克勞蒂亞·薇佛的故事

后來的一年，她在深深受創(chuàng)的情形下，開始用刀割傷自己——因為她苦于所謂“無聊透頂?shù)牧眍悈捠嘲Y”。她的玩法是切開小傷口，但不至于流血，然后把傷口掰開，讓血流出來。由于傷口很小，所以不引人注意。她認識學(xué)校中四、五個玩割皮游戲的女生，“人數(shù)多到形成一個小團體。”割傷自己的行為持續(xù)發(fā)生，她到大學(xué)仍在割傷自己，快三十歲時，她還在割左手和腹部。“這并非是‘用激烈手段引人注意’的行為，”她說：“你感覺到情緒的痛苦，希望甩開它。突然間，你看到一把刀，心想，哇！刀子看起來好鋒利，我想試試，如果放在手上稍用點力會怎么樣……你開始受刀子吸引?！笔矣芽吹剿顐约?，好幾次向校方報告?！叭缓笏麄冋f我一定是想自殺，這種行為會讓我變成瘋子。我嚇得牙齒打顫，這件事讓我非常緊張。”她又被送回家，并要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說她很正常，沒有問題，校方和她室友才是瘋了?！八l(fā)現(xiàn)我并沒有想自殺，只是想探測自己的極限，以及未來該走向何方?！睅滋旌螅氐綄W(xué)校，但此刻，她沒有安全感，并開始產(chǎn)生嚴重的憂郁癥狀?！拔矣鷣碛v，睡得愈來愈多，活動愈來愈少，愈來愈喜歡獨處——我極度不快樂，也不知向誰傾訴?！?

不久，她開始一天睡十四小時?！拔野胍蛊鸫?，走進洗手間，開始讀書，大家都覺得我極為古怪。他們會來敲門，想知道我在里面干嘛。我說：‘我只是讀書?！麄儐枺骸疄槭裁匆谶@里讀書？’我說：‘我喜歡，不行嗎？’”當(dāng)年年底，她幾乎完全不吃一般的食物?！拔乙惶斐詡€七至九條巧克力，因為那樣就夠了，這樣就不用去學(xué)生餐廳。若是到餐廳，大家會說：‘你好嗎？’我根本不想回答這種問題。我繼續(xù)念書，度過那一年，因為只要我一直現(xiàn)身，就不會被人注意。若是老躺在床上，校方會找父母來，我就得解釋，我應(yīng)付不了眾人詭異的目光和自己脆弱的感覺。我甚至不想打電話告訴父母說我想回家，我覺得自己陷在那里，如置身迷霧中，看不見五英尺外的東西——就算我媽就站在六英尺外也看不到。憂郁讓我覺得很丟臉，我只覺得每個人都會在背后說我壞話。你知道嗎？對我來說，即使是在廁所里獨處都會讓我覺得很困窘。我的意思是，在公共場合當(dāng)然會讓我很痛苦，但即使是一個人，我也沒辦法面對自己。我覺得自己根本不配當(dāng)一個人，連當(dāng)個怪人也不配。我覺得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很丟臉。那令人痛苦萬分?！?

到了十年級的夏天，情形更糟糕。她長了濕疹，和緊張有關(guān)，因而更加煩惱?！昂腿嗽谝黄鹗亲罾鄣氖虑?，即使只是講講話。我離群索居，幾乎一直躺在床上。我想把身體藏起來?！彼K于開始接受治療，服用妥富腦（tofranil），周遭的人都發(fā)現(xiàn)她有進步，“到了夏末，有一天，我終于能跟母親到紐約城逛街然后回家。那是我當(dāng)年夏天覺得最刺激、最有活力的事。”她也和治療師混熟了，兩人成為密友。她在秋天轉(zhuǎn)學(xué)，新學(xué)校給她一間單人房，很適合她。她喜歡那里的人，服用改善精神狀況的藥。她認為那年夏天，父母終于把她的情緒狀態(tài)當(dāng)成真正的問題，對她很有幫助。她開始用功讀書，參加一大堆課外活動。高年級時，她當(dāng)上學(xué)監(jiān)，并獲得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她試圖尋找適合自己的人生。雖然喜歡獨處，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獨處，為了不讓自己孤單，有六個朋友輪流陪她睡。他們通常睡在她床上——她還不想有性關(guān)系，而她的朋友也尊重她的防線。他們只是保持友誼關(guān)系?！昂蛣e人一起睡，享受親密的依偎，變成我重要的抗郁劑。我喜歡依偎在一起，不想要有性行為。我寧愿放棄吃東西，放棄看電影，放棄工作。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放棄一切，除了睡覺和到廁所尋求一個安全、溫暖的環(huán)境。老實說，我懷疑那是不是化學(xué)藥劑在我腦中的作用?！彼艘稽c時間才進一步走到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拔蚁騺硎衷谝庾约旱穆泱w，從來就沒想過穿泳裝出現(xiàn)，也沒有因此受到精神創(chuàng)傷。跟其他人相比，我較晚才有性經(jīng)驗。別人努力說服我，發(fā)生性行為沒什么大不了，我倒不這么想。一直以來，我覺得這樣不對。就像七喜汽水的廣告詞——沒試過，怎么會知道。但是，最后我還是改變想法了。”

“我一直不想再依賴藥物，當(dāng)心中抱持這種想法時，你不知道情形到底有多糟。到最后，朋友終于說服我繼續(xù)接受藥物治療。那年夏天，她去滑水，還有只海豚浮上來，游在旁邊。那是我覺得最接近天堂的感覺，當(dāng)時心想，我在這里交到朋友了?！彼峙d奮，于是再度中斷服用藥物。六個月后，她又開始服藥。三年級快結(jié)束時，她開始使用百憂解，效果不錯，但是百憂解讓她失去了部分自我。百憂解跟著她八年，“我用一陣子藥，又停一陣子，因為我覺得自己好了，可以不必再用藥，一定沒錯。然后停止服藥，覺得很好，但接著就發(fā)生了嚴重的問題，我覺得自己完了。像是身上背著沉重的包袱。然后發(fā)生一些小事——你知道，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比說，牙膏蓋掉到下水孔里，但是這些還不是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最讓人驚慌失措的是祖母過世。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思考，將來要怎么走，我的人生一直是起起落落，很難判斷低潮與高潮的界限和轉(zhuǎn)折在哪個時候?！币淮瓮蝗坏陌l(fā)作讓她錯過朋友的婚禮——“我沒辦法走出公寓，坐上巴士到朋友那——就是覺得自己不能出席?！彼珠_始服用百憂解。

克勞蒂亞·薇佛的故事

后來，她終于放棄藥物治療，如此才又喚起她的性欲，同時開始轉(zhuǎn)向順勢療法，我在那時候認識她。順勢療法在一段時間內(nèi)還算有用，她覺得這類療法讓她保持穩(wěn)定，但是當(dāng)外在環(huán)境引發(fā)憂郁時，順勢療法也沒辦法挽回。雖然日子很難過，她還是靠著順勢療法度過了冬天。曾經(jīng)有一個月，她擔(dān)心憂郁又將來臨，后來發(fā)現(xiàn)只是經(jīng)前癥侯群?！敖?jīng)血開始流的時候，我非常高興，心想：‘哦，太好了，這樣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