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徐階任首輔,朝廷的氣象確實有了不同。譬如值班室上的三條標語,便是徐階深思熟慮后總結出來的三項政治綱領。從中看,可以看出徐階的政治格局。第一條,“以威福還主上”,說的是首輔的定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侯。一國之主便是皇帝,首輔僅僅是主子的輔佐。嚴嵩當政時,利用嘉靖隱居深宮求道這點,唯獨能夠自己承蒙召見、溝通,便時常假托嘉靖旨意,或者巧妙地將自己的想法轉化為嘉靖的旨意,操縱嘉靖,作威作福,雖然說這里未嘗沒有嘉靖順勢而為的意思,但天下還是有著“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的流言。撥亂反正,就應該將威福還給嘉靖。皇帝的旨意得當,輔臣的輔就體現在執行上。皇帝的旨意不恰當,輔臣的輔就體現在諍諫。徐階表白了自己不想做嚴嵩,而想當賢相的本意。奈何嘉靖并非漢文帝,他不希望自己的首輔為賢。嚴嵩之所以能任首輔二十余年,靠的就是“深得圣意”,他能猜到嘉靖帝不能說的訴求,并且完成這些訴求,但徐階不行,徐階站在世家大族的立場,又要當賢相,賢相首先要做的,便是規勸皇帝為德為賢,與嘉靖如今齋戒敬天,窮一國之力修道的自私行為嚴重不符。為這個,嘉靖已經老大不滿意了。由著這條政治綱領,在嚴嵩倒臺后,徐階屢次上疏,請求與高拱共同票擬。以前代皇帝起草詔書、敕命,都是內閣首輔的活。次輔和閣員不得參與,這是明朝“一支筆”制度。首輔獨立票擬之專,極易攬權,自作威福。嘉靖朝內閣紛爭嚴重,也因此而生。張孚敬攻擊首輔楊一清,嚴嵩誣陷首輔夏言,夏言罷官以后翟鑾為首輔,嚴嵩又計除翟鑾皆是。徐階請求嘉靖旨意,今后票擬由自己和次輔高拱共同起草,廢除陋習,看似是在放權,其實也是在琢磨和試探嘉靖的心意。嘉靖當然拒絕。這早就在徐階的意料之中,無論拒絕與否,他都賺了,賢相的名聲赫然在外,反倒顯得嘉靖不夠賢明。這是君臣間的一次小交鋒,以徐階獲勝告終。但漸漸由此,舊王將逝,新王待升,朝局中的一切,哪怕是蛛絲馬跡,都被裕王看在眼里。他望著徐階與高拱嫌隙漸漸升大,望著老大和老三聯合起來抗衡老二,望著自己陣營里最重要的兩個支柱成為兩個黨派……他越發感受到嘉靖的智慧,也越發明白一個帝王真正需要哪些本領。他不敢深想,倘若上下一氣,沒有高拱的徐階會是如何,沒有徐階的高拱會是如何,沒有徐階高拱的嚴嵩又會是如何。所以,馮保會兩不看,會擺出這幅高高在上的態度。很大程度上,這是在給徐階看,也在給能夠向嘉靖遞消息的石遷看。這很好,想通某些關鍵后,石遷率先發言了,“馮保,王爺可有什么話說?”
馮保知道,這時便不能繼續站在臺階上頭,連忙快步走下來,和石遷一邊高,恭敬地拱手拜道:“石公公,飯菜準備好,王爺已經等候多時了。”
接著向徐階、高拱、陸經等人也拱拱手。當視線落在于可遠身上時,停頓了好一會,然后道“諸位,隨咱家進府吧。”
被馮保一路引著,眾人終于進了大殿。“王爺,最近身體一向可好?”
徐階先一步走近,所有人跟著整齊地磕頭。高拱也跪在一旁。裕王急忙將徐階和高拱攙扶起來,又以眼神示意馮保,將石遷和陸經等人扶起。待這群人禮畢,除了徐階高拱外,所有人都退到兩側,裕王又以弟子禮向徐階和高拱一拜。徐階和高拱連忙將裕王扶起。眾人圍坐著,沒有上餐桌,因而座位并沒太多的講究,就是按照身份地位排序,裕王坐在最中央,抱著世子朱翊鈞的側王妃李氏也陪坐在裕王的左側。下邊右首依次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下邊左首依次是石遷、陸經和馮保。于可遠站在高拱身后,看起來有些“鶴立雞群”的樣子。裕王先望向石遷,“公公,父皇的身體最近可好些?”
嚴嵩被罷黜,嘉靖的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此時嘉靖已是望六的年齡,長期地祈求長生,卻眼見幫助他祈求長生的真人一個個相繼去世,自然沮喪。更何況自己極其寵信而當了二十年首輔的嚴嵩,有負圣恩,有負期望,自己也確實辜負了這位臣子。尤其是當嘉靖在宮中聽到滿城爆竹聲響,驚問黃錦,得知是百姓慶祝嚴嵩倒臺,直到這時,嘉靖才明白嚴嵩是千夫所指,想到自己一次次庇護,有失明君威望,更是沮喪到了極點。嘉靖感到疲乏厭倦,短時間便老了很多,情緒極其低落。這時恰逢四宗會講,一場再度關系到朝局未來的交鋒漸漸開幕,嘉靖的旨意竟是“隨他們去吧”。“皇上如天圣德,得上蒼庇護,自然身體康健,奈何有賊子亂臣擾心……”石遷一副暗恨的表情。于可遠輕輕碰了一下高拱。高拱初時還不覺得有什么,望向于可遠的眼神,頓時明白過來,插話道:“皇上簡用嚴嵩,因為嚴嵩的才能足以輔政,皇上沒有看錯。事實也是如此,嚴嵩重用的一些官員,在封疆大任上足以堪稱表率。嚴嵩的失誤在于,恃皇上的恩寵而驕傲,輔政有成績而懈怠,過于輕信劣子,而劣子的貪婪狠毒又超越常人,才導致上負圣恩。這并非皇上之錯,也無需擾心。”
看著眾人的眼神都瞧向自己,高拱面無懼色,決心要在這時亮明自己的倒嚴態度,“堯是圣人,但也用了‘四兇’,待到發現‘四兇’的罪惡,就加以流放。太祖皇帝選拔了李善長、胡惟庸,犯了大罪,予以誅殺,但并未牽涉旁人。皇上秉承圣人太祖之德,可見圣德昭昭。”
見高拱竟然率先想在倒嚴這個事情上蓋棺定論,徐階情緒略有起伏,如何應對,這可是個學問很深的問題。但徐階的回答很從容,“自古人心難測,有的人大奸似忠,有的人大詐如信,善于偽裝的人,也有人會察覺。一時好的,未必好一世,表面好的,也未必內心就干凈,已然出了嚴嵩這樣的大貪,若不細細查詢,唯恐留有余孽。所謂正人心,凈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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