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大好了？”蕭瑜看著立在眼前的柳垣，大約他原本就清瘦，大病初愈也并不顯得過分虛弱。

“是，大好了，先生要怎么折騰都沒問題。”柳垣笑道。

蕭瑜瞇著眼看了他，正色道，“我怎么覺著，你出了一趟門膽子比以前更大了？”說罷定定的看著柳垣，仿佛真在等他回答。

柳垣也正色道，“子曰，‘勇者不懼’，學生出了一趟門，膽子倒未必，見識卻是長了幾分，添了幾分勇氣罷了。”

“哈哈，”蕭瑜大笑，“孔子還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你怎么不記在心裏？”

“圣賢的教誨，學生自不敢忘，”柳垣還是一本正經，“只是不知先生為何說起？”

蕭瑜拍了一下桌子，斥道，“你小子，少給我打馬虎眼！”旋即平緩了口氣，“我問你，再有二十天就會考，若是考得不好，明年的秋闈可是下不了場的，你可有把握？”

柳垣想了一想，斟酌道，“學生不知太學的會考難度如何，依照平日的課業來看，學生以為，當無大礙。”

“無大礙？”蕭瑜笑問，“依著平時的課業？你自進了太學，一共才正經上過幾天課，也敢妄自揣度？”

見柳垣不說話，蕭瑜接道，“太學的課業安排，依著春夏秋冬，播耘收藏之序，春重背書，夏重解義，秋重論文，冬重補缺，你孟夏才入學，只怕不知道上半年學子們背了多少書吧？”

蕭瑜說著，抽出一張紙向柳垣揚了揚，柳垣忙上前一步，接過那頁紙，字跡同上回看到的蕭瑜給爹爹的信上無二，剛勁而不失秀麗，飛揚而不失法度，鮮艷明亮的墨色可見這頁紙才寫下不久，知是蕭瑜特意寫給他的，不由得心裏一暖，他漸漸摸到了這位少年得志的才子先生的秉性，對待學問雖然嚴厲不茍，平日的玩笑卻并不那么在意輩分規矩，他向蕭瑜輕聲道一句謝，低頭匆匆看下去，整整一大篇字，翩翩小楷，約莫有四五十本的書目，有些是他自來熟記的，有些卻是他不曾用心，甚至不曾念過的，不禁皺了眉，“這些……都要考的？”

“怎么？”蕭瑜斜睨他一眼，“這會兒不是無大礙了？”

柳垣低頭不語，許久才低聲道，“學生沒想到有這么多。”

“罷了，”蕭瑜漫不經心道，“依本官看，訓詁經義什么的，你既是季方老先生的高足，想來無甚大礙，唯獨這背書一項，你可知道，若是訓詁經義成績不佳，或可判為天資平常；若是背書考得不好，可見得是不用功，博士廳那幫老爺子們，可不是好糊弄的。”他說著，朝博士廳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又道，“這幾天你也不用忙活別的了，把這單子上的書統統背熟，十日后若還是這半吊子的水準，要本官說，別說明年的秋闈，今年的會考也不用考了，省得令尊又捶楚你。”

往后的幾天裏，柳垣便是沒日沒夜地背書，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用功，柳韻輝看在眼裏，心中到底是心疼的，囑咐廚房每日備著點心，熄火前送到少爺房裏去，白天見了柳垣的疲態，卻總是呵斥一句，“臨時抱佛腳！平日都干嗎去了？”柳垣除了諾諾，別無他話。

一晃間，十日之期便已過半，雖在深冬，下午的陽光依然明媚，照在檐下的積雪上，竟有了幾分融融的暖意，柳垣穿過太學的院落，到了敬一亭外，緊閉的門縫裏溢出淡淡的茶香氣，輕扣門框，便聽到蕭瑜的聲音，“進來吧！”

屋裏，蕭瑜正捧著茶碗笑坐在椅子上，招呼道，“你倒會挑時候，我這大紅袍剛飄起味兒來！來嘗嘗！”說著便親自起身替柳垣斟茶，暗紅的茶水從白地青花瓷茶壺裏流出，註進瑩白的茶碗，甚是好看。柳垣連聲辭道，“不敢勞煩先生，讓生子來就好”，侍立在蕭瑜身邊的少年卻無動于衷，蕭瑜不以為然道，“這茶是個清雅物兒，豈可隨便經旁人之手？子墉不必客氣了，不然這渾然天成的好茶也該變味兒了！”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天氣太冷，紅茶暖胃，諸如此類，蕭瑜閑扯起來的功夫，著實也讓柳垣震驚。

待到茶飲得差不多了，蕭瑜才問道，“讓你背的書如何了？”

“不敢瞞先生，學生這幾日也只將那兩本不曾念過的背過，余下的還不及溫熟。”柳垣很誠實。

“嗯，”蕭瑜答應一聲，一手從桌子下抽出一柄戒尺，輕拍在桌上，“既然背過了，就背來聽聽吧！規矩嘛，就照季方老先生的，錯一個字一下板子。”

柳垣暗道蕭瑜變得太快，他原本料到今日蕭瑜叫他來這裏定是要考校功課的，只是方才一頓閑扯，絲毫不見預兆，蕭瑜笑得太和善，他整個人也松懈下來，此刻驟然被拎過去背書，不免一時的失神，他看看蕭瑜的臉色，沈肅嚴整，平日總帶著的一縷笑意也隱去了，情知今日不能善了，饒是心不甘情不愿，還是磨磨蹭蹭地走到蕭瑜的桌邊，在對方的逼視下暗自握了握拳，終于將兩只手伸開排平攤在桌上，手心裏猶自汗津津的。

蕭瑜暗笑，終究還是孩子，心裏也是怕的，清咳一聲，淡然吩咐道，“先背《陸宣公集》吧，《翰苑集》和《議論集》不用了，直接背后面的《中書奏議》。”

柳垣抿了抿唇，開始背書。他自小讀書，便是如此，彼時年紀小，站在桌邊，胳膊要舉起來才能放在桌上，稍有失誤，板子就砸下來，心裏懼怕得很；如今雖然大了，垂下胳膊便能將手平放在桌上，若只是背書，其實不算什么，可是手攤在那裏，隨時等了挨打，心裏到底是不安的。何況剛剛背過的書，多少不熟悉些，實在是人之常情，可是此時的蕭瑜一臉肅然，柳垣又哪敢解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