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一年一度的會考過后，已是隆冬時節，年關將近。一場大雪覆上布局嚴整的京城，宮墻內的琉璃瓦上綴了一層晶瑩的積雪，午后的太陽播下溫暖的光芒，緩緩消融的雪水沿著筒瓦的間隙滴滴答答地落下，打在檐廊下鋪著金磚的地上。

養心殿暖閣內，一身藏青色常服的皇帝隨意地坐在龍榻上，身子偏靠著一邊的軟枕，不見平日朝堂之上的莊重之態；一邊的梨木藤心大方杌上，柳韻輝放松地踏實坐著，卻依然是腰背挺直，正襟危坐，沒有絲毫失儀之處。

“昨兒朕看了兆琳呈上的太學會考名冊，”皇帝的聲音略嫌低沈，卻有股不自覺的壓人的氣勢，他同柳韻輝和蕭瑜年紀相差不遠，又是個愛舞弄幾下文墨的人，做太子時便與他們有所往來，雖登極兩年有余，沒有外人時，還是稱呼兩人的字，也有示恩的意思，“你那小子，是叫——柳垣？”

“是。”柳韻輝忙道。

“朕看不錯，”皇帝笑道，“孟夏才入學，秋天又和你出了兩個多月的遠門兒，一共也沒在太學幾天的功夫，會考卻能名列前茅，若非朕知道耀如和兆琳的為人，怕是要懷疑你們私相授受，共同舞弊了。”

“陛下圣命！臣受先帝和陛下的大恩，報之惟恐不及，豈敢為兒孫之利，結黨舞弊？”

“噯，耀如何必如此，朕說的是知道你的為人嘛。”皇帝佯怒，旋即又平和下來，“耀如的意思，可舍得公子今早入仕？朕有言在先，一則以社稷，一則以私交，朕定將他當成是自家的子弟，好生調教錘煉，為我大干鍛造一塊擎天之材。”

柳韻輝忙抱拳道，“陛下厚愛，臣肝腦涂地不足以報萬一。只是……犬子年紀尚輕，學問未成，只怕還須多讀些書，多經些事，方能為朝廷效力，不負圣恩。”

“哈哈！”皇帝看似毫無芥蒂地一笑，“人都說柳大人教子甚嚴，讓人敬畏。依朕看，耀如的舐犢之情，也頗令人感動吶！”

柳韻輝連道，“坊間謬傳，陛下過獎。”

“啊——嚏！”，正和蕭瑜一道在西山賞雪的柳垣突然打了個噴嚏，蕭瑜看他一眼，“涼了？”

“沒事。”柳垣搖頭。

太行山伸入京師的余脈在西北邊形成了一串高低起伏的山巒，草木茂盛，山花爛漫，在浮華一片的帝都，也算一處難得的清靜之所，是以京城中的皇親國戚達官顯貴，但凡稍有些勢力的，無有不在西山置辦一處園子的。蕭瑜雖在朝廷十余載，一路由翰林院編修至國子監祭酒，卻并無功勛爵位，他雖以放浪著名，卻能久歷官場，乃是隨緣守分之人，貪墨之事，是分毫不沾的，先帝愛他才氣，便以“兆琳雅人，配得起園林風致”為名，圈了一片園子賞給他，地方不大，卻剛好在半山的一個平臺上，由山下而來不過小半個時辰，由園子登頂也不過小半個時辰，往來便利，視野開闊，冬賞雪，春看花，夏納涼，秋品月，四季皆宜。

蕭瑜推開門，揚聲招呼看園子的家人，“在風雪居備茶爐，在集山樓裏再設一張床榻，晚上我和柳公子在那裏過夜。”

迎出來的是個笑瞇瞇的半大孩子，個子不高，一雙烏黑的眼珠透著機靈，深藍的棉袍襯得他麥色的皮膚顯出幾分文靜，向蕭瑜見了禮，又朝柳垣一揖，笑道，“前兒下了雪，小的就知道老爺一兩天定來園子裏，風雪居的茶爐早備下了，剛換過木炭，園子裏的雪一笤帚沒掃，只將廊子和石子路清干凈了，老爺這就去后頭賞雪吟詩，小的去替柳公子預備床榻。”

“好。”蕭瑜答應一聲，便領著柳垣沿著蜿蜒的石子小路往園子裏走去，樹葉早已落盡，除了干枯的枝椏，園子裏很難有稱得上風物的東西，當眼能見的一座小廳堂，門上掛了一塊木匾，上書“陋室”，古拙的隸書，沒有落款，只鈐了一枚“逸”字的陽文印章，蕭瑜有時在此會友，此時卻是門窗緊閉；再往后有一段連廊，從陋室的耳房迤邐到后面的風雪居，風雪居原是園子后面依山處的一座六角亭子，在園子的制高點上，風清雪濃，故名風雪亭。蕭瑜得了這處園子，加以修葺，在風雪亭邊上緊靠著又建了一座六角亭子，四周加了門窗，當地盤了一方低炕，夏天敞開門窗，照舊乘涼，冬天閉上幾扇門，將炕燒熱，亦可盡興。

蕭瑜和柳垣進來的時候，炕上的火已經將小屋子燒得有些暖意，一邊的茶爐裏確實裝了新的炭火，角上的木桶裏是灌滿的山泉水，邊上還有幾個封起來的壇子，是剛收的雪水，對面的角上則是一只紅木小架子，下頭擺著幾套紫砂白瓷的茶碗茶壺，上頭卻是大小各異的茶罐子，柳垣不禁暗嘆，沒想到蕭瑜還有如此閑逸的一面，又暗忖，若是自己如此，只怕爹爹定要呵責“玩物喪志”了。

蕭瑜完全沒有註意柳垣的胡思亂想，只是隨口吩咐他坐了，自己推開半扇背風方向的門，到架子旁取了一套墨綠色的紫砂茶具，又將一壇子雪水拎了到炕邊上，才坐下，笑道，“天寒地凍，今日我與子墉以茶代酒，品茗賞雪，不亦樂乎？”

柳垣澀然一笑，“是。”

蕭瑜自顧自地忙活著開水沏茶，見柳垣的反應并不熱烈，問道，“子墉怎么不覺得高興？”

“學生俗人，不比先生風雅。”柳垣低聲。

蕭瑜了然，看來這孩子著實給管束得緊，不光沒有分毫的毛病，連讀書人的小嗜好也沒有，當真是一塊璞玉，少時心無旁騖自然是好事，只恐怕年紀漸漸大了，若沒有一兩件上心的玩意兒，日后為學為官，都將過于無趣了，想到這裏，心中不免埋怨柳韻輝，將個好好的孩子教成了呆子，眼眸中的憤然一掠而過，將沏好的茶端上，比個“請”的手勢，才道，“子墉過謙了，此等玩物，圣人眼中，怕是喪志之事。”

柳垣聽他如此說，不覺露出些笑容，原來他也知道這是喪志之事，又覺得有些失禮，忙低頭飲茶掩飾。

一陣風掃進屋裏，茶碗上輕輕溢起的白霧被打得一偏，蕭瑜註目外面半山的白雪，“與子墉聯句如何？”說罷也不待柳垣同意，便道，“攜友臨嚴寒，白雪覆蒼山。”

柳垣只好接道，“一飲一聽風，共君醉陶然。”

柳韻輝從宮裏退出來，進了府門，不見平日迎出來的兒子，皺了皺眉，“少爺不在？”

柳安笑著回道，“蕭大人來家裏喊了少爺去西山賞雪，說是夜裏天寒，明兒中午再回來呢。”

柳韻輝心中煩躁，原本自己是盼著兒子早些搏了功名，再不必為那帖括之學耽誤光陰，也不必就入朝為官，就算在家散淡幾年，有功名在身，終究是進退兩遍，可惜兒子實在出挑，連皇上都等著網羅，只怕明年秋天若是真的題名金榜，后頭的日子，便是夙夜憂嘆，不得安生了。他想到這裏，就開始猶豫兒子的科考問題，不自禁地，就想見著兒子，可是見了面該說什么呢，大逆不道的話，總是不能說給兒子聽的，煩亂之中，聽柳安說兒子不在府裏，倒是松了口氣，一面往后院走，一面吩咐柳安，“明兒下午蕭大人若來府裏，便迎到后頭小書房，若不來，待少爺回來，老爺便去蕭大人府上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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