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瑞開國以來，天子有道，更兼文臣武將，濟(jì)濟(jì)蹌蹌，使得四海升平，八方安靖。這南方蕪蘇郡乃一等一的錦繡繁華之地，城中人戶，煙雨萬家；街巷交集，熙來攘往。這蕪蘇東門數(shù)百里外崢嶸千里，波濤浩淼，其間有一座大山，喚做鶩蒼山。這鶩蒼山之間有一翠微谷，谷中畫棟飛云，珠簾卷雨，喚作煙雨樓，乃歷朝能人異士藏身之地。本朝因緣便從這煙雨樓濯香館中而起。這日雪晴，濯香館里歡聲笑語，佳客一堂。走廊穿院，出亭過池，尚未進(jìn)屋，梅子修便聽到陸丘正贊沈白的字，只徑自撩簾進(jìn)去，朗朗笑道：“只怕雪童又是練字不肯吃飯，不仔細(xì)身子！”果見那桌上一張朱紅色泥金云龍箋，上面寫著一副小對，曰：門前人似雪，廊外月如霜。梅子修回味半晌，只笑道：“幾日不見，阿白的字倒是愈發(fā)精進(jìn)了?！鄙虬妆九c華彤躺在榻上，一見梅子修進(jìn)了來，連忙下榻與他摟了滿懷，仰面笑道：“癯仙哥哥你可來了，我都急壞了。”梅子修笑道：“小阿白怕是等我的消寒圖罷?！鄙虬撞挥X有些赧然，又嚷嚷道：“谷中不興這個(gè)，可是卻有趣得很！如今都二九了，可都讓我添上！”但覺一線淡淡香氣，極清極幽，飄入鼻腔去，梅子修扶了扶沈白綰發(fā)的闐青玉簪子，又握住他的手，不禁嗔道：“急甚么？手這樣涼，還不穿鞋，快快回到榻上去罷?！鄙虬淄峦律囝^，接了詩圖來看，只見圖上首行注著“管城春滿”四字，下頭是一九宮格，書著雙鉤空心字，言各九畫，曰：春前庭柏風(fēng)送香盈室。每字上又各注著一句九九歌，沈白念了一會兒，笑道：“有趣有趣。”雅蒜才接了圖樣，掛入書房。臥在榻上的華彤著了一件茜素紅的蘭草紋衣衫，腰間束了一條纏枝青房絲絳，懷中放著沈白的布老虎，只懶洋洋的招他過來，口內(nèi)笑道：“小雪團(tuán)，快過來。”沈白只是嘟嘟嘴，委委屈屈道：“別叫我雪團(tuán)，分明是雪童，都叫了一年了呢！”說完方接了紫銅雙環(huán)玫瑰紋手爐過來，在他邊上倚了。原來這慶寶八年春，沈白滿十三歲年紀(jì)，依例取了學(xué)名，是為雪童二字，正新鮮著。眾人聞言皆是一笑，紛紛叫他“雪童”，倒是叫得沈白紅了臉面。菀菊一見人齊了，便應(yīng)了華彤的吩咐，開始傳膳。四人談笑片刻，桌上已擺滿了各式菜肴。只見正中一口黃銅鴛鴦暖鍋，熱氣騰騰，噴香四溢。沈白仔細(xì)嗅了嗅，想到簾外漸起的大雪，便央道：“有鹿肉烤來吃很是應(yīng)著雪景，只未免粗魯殘忍了些。現(xiàn)是吃暖鍋，不如搬到外頭，還有幾枝梅可以玩賞?！标懬鹦Φ溃骸把┩〉镁茫氤鋈プ咦呖纯次瘜?shí)應(yīng)該，更何況也該為癯仙餞行。”梅子修聽了，對著華彤便道：“對對，當(dāng)我為餞行，華公子一身紅衣，豐神骨秀，若是再舞上一段劍，更是英姿颯爽，恰似紅梅映雪！”沈白再歡喜不過，撫掌歡笑，眉眼彎彎，煞是可人，道：“好好！阿彤舞劍！阿彤舞劍！”菀菊便令命人停了，只走過來站在華彤邊上候著。華彤卻故意不理，徑自喝了兩口酒。只見一雙素白小手果真上來捏了衣袖，更是一臉哀求，心中不免一笑，便伸出兩指挑起沈白下顎，道：“小雪團(tuán)，你若親我一記，我便允了你。”登時(shí)，沈白的面上便紅了個(gè)透，眸子圓圓亮亮，也不知是嗔是怒，只羞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華彤好整以暇仰首飲酒，一副登徒子模樣，笑道：“臉皮這樣薄，可怎么……”正要說下去，陸丘卻截言道：“華公子也未免輕薄了些。”沈白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的望了望兩人，倒是梅子修取過了廉姜新呈上的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換了沈白膝上的，坐在邊上同他道：“看那云龍箋的小對清簡得宜，莫非是你家阿彤的手筆？”沈白笑望著梅子修，眼中閃出狡黠來，道：“正是，阿彤的句子最是簡練，你我都學(xué)不來呢。”語中促狹，不言而喻。華彤伸了一個(gè)懶腰，撫了撫做成玫瑰樣的酥花，丟入口中吃了，只佯嘆道：“小雪團(tuán)也學(xué)壞了，卻不知這是誰招得他？”眾人皆是一笑。笑談間，陸丘對一旁的菀菊道：“雪地里風(fēng)大，教他們豎上屏風(fēng)，再置上些個(gè)暖爐。”又對雅蒜、廉姜吩咐道：“到里間取那鶴麾和披風(fēng)來，記得前年有一件金線銀雪暖裘，約莫在那青漆空囊吊山圖立柜里，可別凍壞了你家公子。”話音一落，只聽華彤懶懶道：“別忘了掌燈，你家公子怕黑。湖里也都點(diǎn)上吧，就用那新進(jìn)的花燈。”雅蒜、廉姜、菀菊一一應(yīng)了，伶俐的出去辦了。沈白心里一喜，摟住陸丘，軟軟的說：“陸先生，還是你對阿白好?！标懬鹦χ虬椎陌l(fā)，只道：“如今大了，可別在喚小字了?！鄙虬坠怨灶h首。梅子修望著他們?nèi)齻€(gè)，笑著搖了搖頭。華彤則執(zhí)著酒壺，眼波一橫，冷笑道：“我可特意吩咐給你掌燈，怕黑鬼！”說著，屈指在沈白額前的朱砂梅花印子上一彈。沈白“噫”了一聲，捂著已紅了一塊的額頭，癟著嘴嘟囔道：“是你對菀菊說你家公子，他家公子可不就是你自己?！闭f著也不禁偷笑，摟著半舊的布老虎，揪著兩只大耳朵，嬌憨的道：“阿彤明明是自己怕黑，卻推說是我。”梅子修聽了，只在一旁笑道：“雪童的口齒也愈發(fā)精進(jìn)了。”便有惹得眾人大笑不絕。這沈白自知事起，便住在翠微谷煙雨樓。煙雨樓并非秦樓楚館，更非酒肆飯莊，而是這世上第一寶齋，其藏品之奇之珍，可謂天下無雙。而沈白便是其中一件絕世奇珍，然而沈白卻非煙雨樓所有，亦非樓主華彤之寵，更非護(hù)國軍師芹阮之物，而是調(diào)養(yǎng)樓中，以候天命。沈白住的院子喚作濯香館，在那煙雨樓西路上。亭臺樓閣依水而建，屋舍精雅，選了清麗悅目的四季花樹遍植四圍。待到花開時(shí)節(jié)，花影婆娑倒影入水，不啻月宮瑤池。而此時(shí)，那后院焉湖邊上的梅林已開了小半林的花，味芬氣馥，望之如云如雪，仿似置身于一片香雪海。沈白半推了窗，只見其他柳杏林子里裝點(diǎn)了好些各色紙絹綢綾之花，姹紫嫣紅，加上水天幻彩，反倒有些累目，便叫人去統(tǒng)統(tǒng)摘了下來，只留些硬朗枯枝，無花無葉，好襯著后院里的湖煙清寒，紅梅孤冷。待仆人們布置了半晌，四人才慢慢入了席。華彤一人薄衫對風(fēng)臨雪，而沈白裹著金線銀雪狐暖裘，依舊微有瑟縮，只緊挨著華彤，興致倒是極高，象牙箸夾著羊肉在湯水里亂攪。熱氣蒸騰，暖霧迷蒙，三人面上皆沁出薄汗，倒是沈白似冰肌無汗，只是一張小臉愈發(fā)紅潤可愛，可嘆一句桃花美人面。沈白覬覦那杯中香醇之物，卻也乖乖捧著半盞玫瑰露慢慢品著，一邊聽著梅子修講他北國之行的種種趣聞。聽到他道北方霜雪如粉如末，干而燥，利利落落，混不如南方雨雪纏綿不盡，沈白便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笑道：“人人盡說江南好，就連這邊的餛飩都比北方的餃子婉約曼妙些。”聽著這話，眾人皆是一笑。唯有華彤握著酒杯，眼神迷離的托著腮，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聽沈白這樣說，正要張口說什么，卻被梅子修一腳踢醒，又聽陸丘淡淡的道：“華公子可還欠著劍舞一場?！比A彤面無表情的起了身，抽出暗藏于絲絳之中的長軟劍雪練。便見一襲紅衣于雪地梅林之中騰挪移滑，縱橫捭闔，慢處如游龍潛淵，快處似馳電掣空。無數(shù)劍花霎時(shí)于半空綻開，似萬朵銀梅，又如閃爍群星，豁然照得夜如明晝。沈白瞧得目不轉(zhuǎn)睛，撫掌連連叫好，渾忘了懷里的手爐，直直滾到腳下去。雅蒜是個(gè)眼尖伶俐的，忙換了個(gè)白銅燒藍(lán)寒玉吐蕊手爐教他捧著，又將腳爐移到沈白腳下。華彤施施然收勢，瀟灑入席，將酒水一飲而盡，仿佛氣吞山河。沈白一把摟住華彤臂膀，道：“阿彤，不如明年開春你教我劍法可好？”華彤卻側(cè)臉并不看他，只敲了敲銀牙箸，撿了沈白碗里的翡翠白玉丸吃了，依舊是那一句道：“小雪團(tuán)，你若親我一記，我便允了你?！鄙虬滓宦牐m飛紅了臉面，竟不似之前羞怒，只扭扭妮妮的伸長脖子，作勢要親上去。梅子修笑道：“你可別作弄雪童了——”話未完，卻聽長夜里一聲尖嘯，接著空中竟炸開一團(tuán)金色光球來。又見一人空降席前，氣息未勻，便跪倒在地，“樓主，有貴客到。”華彤眸中一凜，彈彈袖口，道：“知道了。如此冒失，自去領(lǐng)罰罷?！睂ν说溃骸扒疑⒘?。梅先生與陸先生今夜就住下罷?！庇诸D了頓，似乎別有深意，對沈白說道：“小雪團(tuán)，記得吃藥?！闭f罷，便由菀菊跟著退了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