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沈馥夜深獨(dú)坐，歷歷過往，萃聚心頭。一時(shí)囫圇睡去，卻又驚夢乍起，更是往事縈懷，心痛欲死，一面低吟，一面哽咽，便成《離魂吟》一首，詞曰：癡燈停對(duì)已三更，來是空言去絕聞。玉眉意窺鎖虛幌，瓊?cè)镩e拋困幽棱。墨鴻徘徊明難喚，靈犀輾轉(zhuǎn)年欲損。匣啟橫枝恨一縷，囊出絲桐思千仞。南北離枝猶可寄，咫尺小箋竟未能！垂死病中驚坐起，天凝地閉虐饕風(fēng)。殷勤夢入君何見？囫圇靈歸待誰人？驚鶴迢遞牽冰塵，折竹參差動(dòng)愁燈。長憶玫瑰好顏色，妄念秦舍萬里春。舊年霜秋笑惶恐，一寸相思一寸魂。皇帝本已走到窗外，卻聽沈馥含泣痛吟，不覺立住聽了。只是不聽也罷，聽了卻是目眥欲裂，更覺萬箭攢心。李祥齋自知不好，忙問：“皇上可要進(jìn)去？”皇帝旋身忿忿而去，只命回宮宣芹阮覲見。一時(shí)芹阮入殿，請了安，道：“不知皇上漏夜宣臣，所謂何事？”皇帝面色陰沉如鐵，把玩著一個(gè)匣子，道：“你且說說，這芙蓉九香散如何用法？”芹阮瞥了皇帝一眼，道：“崇光王毒傷未愈，故此微臣不曾飛書刺探。如今珎御華與崇光王一事尚未定論，還請圣上三思。”皇帝道：“不必了，你先說來。”芹阮玲瓏心肝，只娓娓道來：“此散可使精神煥然，易使身熱，亦有少許強(qiáng)身之效，只是效用退卻，則神思倦懶。御華底子孱弱，起先大可摻少許在茶飯里，教御華吃上三日。之后當(dāng)作湯藥教御華每日服用一二回，不日便可成癮。”皇帝頷首，道：“若是癮發(fā)，是如何癥狀？”芹阮神色詭秘，道：“該癮月發(fā)一次，初時(shí)可致情動(dòng)，且四肢困懈。此時(shí)若行房，必兩情歡洽，初交一次便令其朝思暮想。后需再進(jìn)此散，否則痛不欲生，若是生生熬過，必致精氣少損。”皇帝聞言一笑，道：“若他常在朕身邊，又何須煎熬。”說罷，忙命人下去料理。見皇帝神色稍霽，芹阮方問道：“不知圣上為何改變主意？”皇帝怒極反笑：“原來他心中自始至終都沒有朕。”芹阮一驚，旋即笑道：“來日方長，圣上多慮了。”皇帝心內(nèi)激蕩，道：“朕可等不了了！朕是一時(shí)心軟，可是他竟這般明目張膽的思念老三，只當(dāng)朕是死的么！”芹阮忙忙勸道：“圣上息怒，龍?bào)w要緊！”皇帝哼笑道：“這幾日卻是將他慣壞了，眼下朕要教他知道，他的心里只能有朕！”芹阮道：“恭祝圣上早日得償所愿。”皇帝又吩咐了幾句，方打發(fā)了他。這邊廂沈馥吟罷擱筆，猶是悲思難解，對(duì)著鶴望默默無語。子薛在一旁伴著，只覺不妥，便道：“奴才愚笨，不能解心中憂煩，只是這個(gè)留著恐招禍患。”沈馥聽了，便將詩稿在燈上燒了，令字字心血，片片成灰。忽聽鐘鼓三更，子薛便勸沈馥就寢。沈馥暗暗一嘆，猛然激風(fēng)蕩來，一個(gè)寒噤，復(fù)嗽起來。子薛忙喝道：“哪個(gè)混帳東西！”只見小嚴(yán)子進(jìn)了來，跪在地上請安。子薛見了，告了聲罪，又奉茶。沈馥怪道：“公公怎么來了？”小嚴(yán)子輕聲道：“師父教奴才告訴珎御華八個(gè)字，留得山在，不患無薪。”沈馥竟有些不解，心中陡然一緊，也只笑道：“替我多謝他，只這夜深雪滑，也不留你了。”說著，打賞了些金瓜子，便將他打發(fā)了。子薛端著熱牛乳進(jìn)了來，輕問道：“可是皇上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沈馥不語，只對(duì)著窗外月影，心底道：“你這傷卻來得及時(shí)，畢竟血濃于水，他也不至雪上加霜。如今，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多福多壽。如若此生無緣……”話未完，卻又顛腸倒肺的咳起來，胸口恰似活活撕裂般痛。子薛忙忙替沈馥順背，又服侍沈馥吃牛乳。沈馥飲了半盞，又倚著歇了半日，漸漸困意襲來，方閉了眼睛在榻上倒了。自此一夜無話。如此這般過了幾日，皇帝亦是常來，只如常問他飲食起居。沈馥扶了扶頭上的玉簪，道：“日日問這些不累么？藥自如常吃，胸口倒是不疼了。不過，近日到覺著吃了茶便精神些，不吃便懶懶的。”皇帝嗑著松仁，笑道：“你這刁鉆的舌頭，不知是什么茶倒對(duì)了你的胃口。”沈馥失笑道：“不過是藥吃得多了，舌頭整日發(fā)苦，總吃蜜餞又引得牙疼，倒教御醫(yī)笑話，于是只好吃茶了。”說著這番話，嗓音卻依舊孩童似的嬌憨柔嫩，倒教人有些不忍聽了。子薛在一旁陪笑道：“主子這幾日睡得比往日好，多虧了皇上賞的牛乳。”皇帝道：“喜歡便好。朕問了御醫(yī)，往牛乳里添些蜂蜜也不打緊，不會(huì)犯牙疼病。”沈馥聽了一喜，便吩咐了下去。皇帝也是一笑，道：“總像個(gè)娃娃似的，甜食真有這般好吃么？”一時(shí)興起拈了糖漬海棠果吃，竟酸得入了心。這時(shí)候，一個(gè)小太監(jiān)進(jìn)了來問晚膳菜式。沈馥取了菜單瞧了，隨手勾了四道素菜一個(gè)熱湯并兩樣點(diǎn)心。皇帝拿過一瞧，蹙眉道：“這算什么？替朕省銀子么？”沈馥瞥了他一眼，道：“我原也吃不了這許多，不過便宜你罷了。”說著隨手一畫，又添上當(dāng)歸羊腩煲、海陸雙珍鴨兩道葷菜。晚膳后，二人對(duì)坐窗紗，襯著月精梅魂，各自揀了一部詩集，細(xì)嚼慢咽。不知何時(shí)，沈馥便已托著腮盹著了。皇帝放下書卷，取來紫貂裘將他裹了，又吹熄幾根蠟燭，方悄悄離了瑤光宮。待沈馥醒來時(shí)，蠟炬已成灰。沈馥欲命掌燈，忽見一對(duì)光亮，竟是阿月。不等沈馥說話，阿月已掩了他的口，悄聲道：“公子別說話。先生來不了了，只命阿月過來傳話。”沈馥猛地扯開那手，問安梅照如何。阿月遲疑片刻，道：“先生與芹阮斗了一世，總要有個(gè)了斷。只是先生性命卻是無慮，還請公子放心。”沈馥聽了，不覺黯然，又聽阿月道：“先生說皇帝必有所動(dòng)，還望公子小心飲食。”沈馥心下一驚，電光火石之間，俱已明了，只怕安梅照為他殫精竭慮，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又見阿月自懷里取出一個(gè)掌心大的白色小瓷瓶，道：“這是先生命我交給公子的，此藥可解百毒，可供防身。”沈馥道了謝，又囑咐了幾句，便目送阿月隱身于黑暗之中。坐了半晌，沈馥便喚子薛。子薛忙進(jìn)了來。見沈馥擱筆不答，心中竟有些不安，不由上前半步道：“子薛不才，但愿傾盡全力為主子分憂，任憑主子差遣。”沈馥心中感動(dòng)，道：“我素來知道你是個(gè)好的，只是……”子薛跪倒在地，道：“主子若是信得過奴才，便盡管吩咐！”沈馥聽了，不由落了淚，又忙忙拭了，停半晌方問道：“子薛，你可信我？”子薛忙忙點(diǎn)頭，道：“主子用得著奴才的，奴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模樣竟有些視死如歸。沈馥下定決心，只命子薛將手伸到案上，便猛然抄起硯臺(tái)擊斬子薛手臂。子薛當(dāng)即痛得慘叫出聲，滾到地上，又忙忙忍住，以候命令。沈馥蹲身將密函同瓷瓶塞入子薛手中，肅容道：“你將此函藏于斷骨之間，務(wù)必同這藥丸一齊交予崇光王手中。切記，你今日得罪了主子，主子將你逐出宮去。出宮之后自去謀生，再勿踏入宮門半步。”子薛忍著淚磕了個(gè)響頭，道了聲“珍重”便毅然去了。沈馥怔了半晌，千百個(gè)念頭掠過心坎，掣痛非常，卻終究滌蕩出一派清明，恬然道：“懷你冰心一片，我自當(dāng)珍而重之，絕不相負(fù)！”說罷，竟覺精神一爽，干脆撥亮燈盞，復(fù)又看起書來。一夜寂靜。次日，闔宮皆曉子薛之事，因有了菀菊失寵的前例，倒也不曾有什么疑惑。皇帝也隨口問了幾句，沈馥懶懶的搪塞了過去。秋穗在一旁撥著石榴，答道：“回皇上的話，子薛手笨將那床頭的五色同心結(jié)弄壞了，主子才發(fā)落了他。”皇帝心下一動(dòng)，倒也沒說什么。沈馥淡淡垂眸，波瀾不驚，又蹙眉輕嗽了幾聲，依舊楚楚不勝之態(tài)，因道：“人都不在這兒了，有什么可說的？”隨手在消寒圖上添了一筆。皇帝目光深沉，淡淡笑道：“不錯(cuò)，為一個(gè)奴才費(fèi)什么心思。前回在你這兒吃的羊腩十分美味，朕預(yù)備添到元宵宴上。”沈馥一手籠著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一手撥了撥手中的山珍花膠盞，只覺索然無味，便隨手?jǐn)R下了，只舀了一勺石榴子來吃。皇帝不覺起了愛憐，便玩笑道：“朕也命他們添上石榴。”沈馥聽了，道：“石榴多子多幅，看來我要恭喜莊妃娘娘了。”皇帝一愣，也笑道：“昭婧賢良淑德，蕙心蘭質(zhì)。惠妃素來身子不好，如今后宮修睦，大多是她的功勞。朕往日竟是冷落了她，倒有些對(duì)不住李家。若是昭婧能懷上龍裔，朕便晉她為淑妃。”沈馥道：“日久見人心罷了。”皇帝執(zhí)了沈馥的手，目光熾熱，道：“只是不論如何，朕最期待的總是能和你有個(gè)孩子。”沈馥只覺遍體生寒，便不置一詞。皇帝自知失言，便再不提。過了良久，沈馥出聲道：“近日梅照身子不大爽利，我想教秋穗過去照料。”皇帝笑了笑，道：“梅照與你有恩，自當(dāng)回報(bào)。這不必同朕說，你自個(gè)兒決定便是。”二人閑坐片刻，直到李祥齋報(bào)說某大臣覲見，皇帝方離了瑤光宮。不在話下。一時(shí)到了元宵，不論家宴國宴，沈馥依舊不愿出席。十七這一日，沈馥用了些枸杞粥，便對(duì)窗坐著，撫看舊物。忽聽通傳，竟是皇帝來了。沈馥問了時(shí)辰，便命傳午膳。皇帝怪道：“怎的伺候的人愈發(fā)少了？”沈馥道：“這幾日皆有燈會(huì)，便早早遣他們出去玩耍。菀菊則出宮采買去了。”皇帝若有所思，道：“宮女滿二十五方能出宮，確有妨礙嫁娶之嫌，眼下放宮五日，倒也該教他們好好游玩一番。”沈馥淡淡笑道：“本朝素有宵禁，徹夜狂歡，也是難得。”皇帝命人將一應(yīng)新鮮玩意兒呈上來，沈馥謝了恩。又聽皇帝道：“雪童可有逛過燈會(huì)夜市？”沈馥搖頭，盡露好奇之色。皇帝心下歡喜，便將盛況說了一通，道：“……可知那外城街上更有燈樓燈廊，花燈焰火交輝璀璨，還有異能奇術(shù)，歌舞百戲。街巷坊肆徹夜不歇，百里燈火不絕……”端的是載笑載言，聲情并茂。沈馥畢竟少年心性，便無限神往。皇帝笑道：“無妨，待朕打發(fā)了那些人,咱們便易裝出宮！”沈馥聽了，自是雀躍歡喜，竟誤吃了一口烈酒，頃刻覺得眉酥眼重，便軟在椅子背上。只見他素衣一襲，青絲委地，柔腸難語，更兼玉面胭染，天香幽瀉，恰是道盡“一枝紅艷露凝香”的情味。皇帝自不會(huì)辜負(fù)這良辰美景，仰首飲了一杯，便打橫抱起沈馥便往寢殿去了。只見珠簾含光，清梅凝艷，晴輝熠熠明于窗上，透了玉蟬紗，瀉下一室的柔輝如水。沈馥仰首躺在榻上，遍體芬馥襲人，眼中清光綿軟，只借了微醺倦懶，顫著手去撫那夢中眉眼。禁不住血?dú)饧な帲褂幸恍┣閯?dòng)，卻又帶著綿軟廝纏的意思，那“子玨”二字仿佛心底潮聲，呼之即來，迢迢不絕。皇帝就著沈馥眼中晶瑩一片，只當(dāng)他也得趣兒，便一點(diǎn)點(diǎn)解他衣裳，像是剝筍浣藕似的，竟有幾分道不盡的滋味。沈馥唯一念所系，只當(dāng)身在釜中，佐以酒香籠人，也是無可無不可了。一時(shí)神蕩魂馳，欲海浮沉。沈馥臉頰噴紅，酡染欲醉，雙目更是半開半合，迷離濯煙，連那睫上都糊著淚霧。皇帝瞧著他，心里愈發(fā)愛起來了，手下也愈發(fā)溫柔討好。沈馥如何經(jīng)得住，只漏出一聲啜泣似的呻，便覺身魂俱顫，跌入了一個(gè)滾燙的漩渦里去。端的是好一番天旋地轉(zhuǎn)，陸顛海倒，眼看要掉進(jìn)那萬劫不覆之地，卻覺一雙大手伸來提攜，方救了他一回。沈馥驚喘不休，一時(shí)睜了眼睛，竟對(duì)上了那雙朝思暮想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