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這趙漭果真是打獵好手，野兔雉雞信手拈來，偶獲山豬之類便可三日閉戶。運道不濟的時候，一連幾日只得野蔬松子若干，二人便煮羹燒粥度日。閑來便烹雪煮茶，畫地對弈，也可品簫月下，剪燭西窗。最多時候自是聯句，隨手指一物來，一云，一澗，一石，一沙，皆可成詩，便是籠外雞毛，帳里蚊翅，砧上碎肉，油面蔥花，經了我一句你一言，也脫俗弄雅。趙漭慣喜旁征博引，猶善撮精潤色，將稗史野話脫胎換骨，一一入典歸經，以塞沈馥斐然妙思。沈馥自恨其貫穿古今之驕態，更憎其拈土生香之惡才，便舌燦蓮花，三千妙語連珠懸河而攻之。二人你來我往，一個伶牙俐齒，拋珠滾玉，一個巧舌如簧，滔滔不絕。趙漭最愛沈馥辯才，便一徑招他，直到自個兒口訥詞窮，沈馥霞生兩靨，則趁勢飛唇化槍，卷舌作劍，一吻封緘。端的是山中無甲子，好夢不知年。漸也轉暖，趙漭攜著嫩筍鮮魚，換了谷種雞子來，饑則耕田而食，渴則吸泉而飲，簡貧自得，清陋快意。趙漭手把花鋤，沈馥腕托葫瓢，也在那圃邊上植了幾墩山花，又移了新竹在屋邊上。這日天色尚早，趙漭便樂呵呵的回來了。沈馥正蹲在菜畦里頭，對著那些鮮黃嫩綠的芽苗，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自教趙漭心里慢慢的綿甜起來。趙漭喚了一聲“阿白”。沈馥隨手將葫瓢往桶里丟了，忙起身去迎他。趙漭快步扶了，道：“仔細起得急了頭暈。”沈馥見他懷里鼓鼓囊囊，忙問是何物。趙漭笑道：“是一對小山君呢！”說著小心抱出來。只見兩頭灰白相間的小虎兒，正抱成了毛毛茸茸的一團睡著，模樣可愛的緊。沈馥心里一喜，忙轉身去廚房切了熱騰騰的臘肉，拿碟盛了，顛顛的跑回來。趙漭笑道：“小呆子，他們怎么吃這個？”便自取了一塊吃了。沈馥一怔，又笑著去推他，指著圃里家雞，催道：“還不把解一個與他們吃！”一時飯畢，趙漭自柴房挑了個竹籃子，用野豬皮墊底，給那小虎兒做窠。而沈馥早已與它們鬧作一團了。此后幾日，沈馥與這對小虎兒同吃同睡，打鬧玩耍，親熱得要命。趙漭見了，也不免呷醋，只將他們一同攏了，抱回屋子里，怒道：“一味的貪玩，也不仔細身子！”沈馥歪在一人闊的竹榻上只是笑，道：“我覺著近來好得很，大約是開春的緣故！”趙漭替他除鞋，虎著臉道：“便是真好了，也不許！腳還冰著呢！”說著搓揉一番，浸入熱水中。小虎兒在邊上竄下跳，直向沈馥身上撲，只不得法唯有低嚎長嘯，往趙漭背上懷里亂撞，撒嬌弄癡，又呲牙裂嘴的，活脫脫兩個小霸王。不想某夜卻聽虎嘯震山，直鬧得雞犬不寧。沈馥忙推了趙漭穿衣下榻，又見兩頭小虎兒早已蹦出窠來，扒著門勾劃吼叫。沈馥彎腰撫了小虎兒，便去啟那門閂。只見外頭月黑風高，草木飄搖，一條吊睛白額大虎仰天長嘯，真是驚天動地，山裂石摧。見屋門一開，大虎蹬腿飛撲，竟越了一尺多高的院門，直直欺將上來。沈馥驚呼一聲，忙忙后退，卻被門檻一絆倒在地。趙漭跳到沈馥面前，一手早舉了長槍。卻見小虎兒歡騰奔去，與大虎耳鬢廝磨，撒嬌弄癡；大虎亦是舔舐搓揉，撫慰蘊藉。沈馥轉驚為喜，道：“原是一家子，方才可嚇煞了。”趙漭驚魂未定，摟著沈馥，道：“卻是我造的孽，倒險些害死你。”沈馥拍拍他的手，只是笑。小虎兒又蹦回來，在二人足下一壁嚎，一壁又往他倆懷里撲，半晌方停了，隨母歸山去也。鬧了這一番，二人哪里還有睡意，便干脆歪在竹榻上說話。趙漭笑道：“想你小時候，也定是這般愛嬌模樣！”沈馥一笑，便說起兒時事體來，桃花黃鳥，白蓮碧水，梧桐細雨，飛雪寒梅，一一細數。一時絮絮不止，惹得趙漭愈發愛逗他，直激得他面紅耳赤，舌拙口夯了才罷休。沈馥修眉倒豎，隨手拿了杯盞便要丟了撒氣，趙漭忙將他在懷里箍了討饒。沈馥嗔怒道：“你這貧嘴滑舌編排人的最可厭了！”趙漭忙深深作揖，“阿白”長“阿白”短左右賠不是。見沈馥不動，便退了幾步，竟足點蓮花，飄蕩而直，口內柔柔道：“奴家給公子賠不是了。”沈馥偷瞧了他一眼，忍俊道：“這個沒意思，換個好的。”趙漭忙翻了個筋斗，抓耳撓腮，左顧右盼的，恰似那山上野猴，又見他將門后掃帚取來，眼花繚亂的舞了一通，儼然一位威風八面，神氣瀟灑的大圣。沈馥又是拍手，又是笑，口里只嚷腸子疼。趙漭耍完了寶，方上來道：“這下可好了罷？”沈馥按著肚子頷首，已笑得說不上話來。趙漭忘了形，大搖大擺上來，揚聲道：“既是好功夫，須得一兩銀子方看得一回。”又顛顛的跑上來，涎著臉道，“還請公子打賞小的。”待吃了茶，沈馥方笑道：“若不嫌棄，且將這個拿去！也值一兩銀罷！”說著抽下頭上翠玉透雕芭蕉簪，反折了瓶里桃枝替了。趙漭心內一笑，只繞到他背后，復用簪子替他挽了發，又折花簪上，道：“這下可盡興了？”沈馥笑道：“這一套好功夫真該到純兒面前耍弄耍弄！”趙漭道：“若是有幸再見著阮公子，便是不說，我也要謝他一謝。”原來當夜趙漭潛入仙鸞殿，用阮渙純將沈馥自榻上換了，旁人才不至發覺。沈馥道：“好在是純兒，若是別人，必受我的牽連。”趙漭道：“阮公子倒是一副赤子心腸，我說帶你離宮，他只當你我出來玩耍，也嚷著一同去。我只好胡亂編了話搪塞他，他卻發誓保密，還說你身子弱，千叮萬囑的，末了又塞了包果脯給我，說是與你下藥吃。”沈馥極是感動，道：“宮里少有不為私心的，也只有純兒這般全心待人了。”說著說著，沈馥倚著趙漭，恬然睡去了。且看蓬窗上青竹瑟瑟，花影悄然，菊籬旁水流涓涓，擊石砯砯，青蓉山已然春臨了。當夜青蓉虎嘯，趙、沈并不以為意，然鄉野間皆是大駭，如此以一傳十，以十傳百，全城莫不以為奇聞。葉鼎得聞此事，即命搜尋蕪蘇青蓉山。這夜沈馥正安睡，卻被趙漭喚醒。趙漭捂了二人口鼻，低低道：“有迷煙。”說著，用茶水浸了帕子，系了彼此口鼻。沈馥強定心神，穿衣著鞋，將一應要物系在懷里。趙漭收拾了細軟，牽了沈馥潛入菜窖。沈馥奇道：“不走后門，來這兒做什么？”趙漭笑道：“小呆子，他們既用了迷煙，便是不想驚動我們，卻哪里還有教我們逃掉的道理？”說著啟了墻上機關，一道小門豁然閃現。二人貓腰而入，身后小門應聲而閉，竟是嚴絲合縫，不留痕跡。沈馥贊道：“好精巧的心思！”不覺又雙腿發軟，便攀在墻上定了定神。趙漭忙扶了他，吹亮火折子，笑道：“我可不敢居功，這兒本是齊思宗的一處未建成的別館。”沈馥一怔，不覺心內嘆道：“原是父親護著我。”亦步亦趨，漸至出口。卻見山氣森森，流水潺潺，戎裝如鐵，眾敵環伺。有一孤負手而立，俊容篤定含笑，正是朝中大將葉鼎。趙漭笑道：“如此良辰，葉將軍不在家中陪伴嬌妻，卻在這荒山野嶺作甚？”葉鼎亦笑道：“有幸得見絕色，葉某舍了嬌妻又何妨？”沈馥靠著石門：“將軍謬贊了，不及將軍當年三日揮刀，千里艷色。”葉鼎心下一凜，道：“葉某不過奉旨行事，御華無須如此。”沈馥撫胸嗽了一聲，含笑道：“自是無妨，想必令妹已在佛堂為將軍化了些許罪孽。”葉鼎詞窮，唯忿忿道：“御華能言善辯，葉某佩服。”沈馥時而如墮冰窖，時而身置火爐，一時無力，便倒在趙漭胸前。趙漭悚然一驚，忙取了白瓷瓶喂他吃了一丸。沈馥正覺萬蟻嚙骨，又恐痛叫出聲，唯勉力一笑。趙漭褪袍與沈馥披了，又將白瓷瓶塞到他懷中，沉聲道：“你只歇著，我定速戰速決！”沈馥撫了他面龐，便安心假寐。葉鼎見了，頗為不屑，道：“葉某奉皇上旨意，將御華與王爺安然請回京中。眼下只問王爺一句，是去，還是留？”趙漭笑道：“去則齊去，留便同留，如此而已。”葉鼎按劍一嘆，道：“久聞王爺白軟劍威名，今日葉某討教了！”話音一落，三尺青鋒已直面刺來。趙漭從容迎戰。白軟劍大巧如拙，璞質無工；葉家劍則輕靈如魅，變幻莫測。二人纏作一團，斗得天昏地暗，但覺劍氣逼人，挾風帶雷，望之膽寒。葉鼎驀然收勢，額汗如冰，心內又驚又羨，道：“王爺劍術超群，名不虛傳。”趙漭泰然而立，收劍于胸，拱手道：“承讓。”便轉過身去，竟不見沈馥影蹤，心內一怒，卻聽葉鼎道：“得罪了！”已將沈馥擒于足下，又命眾人群攻。百兵相接，鏗鏘震耳，銀光白練，紛亂炫目。試問單身何敵百手，一劍怎抵千刃，縱使趙漭三頭六臂，天羅地網之中，也無有生還之路。沈馥毒發漸甚，神思恍惚，不知不覺定神一看，登時心跳如擂，怒道：“葉鼎，你若傷了他，來日必教你百倍奉還！”葉鼎勢在必得，便調笑道：“御華果真好顏色，便是生氣也這般動人。”沈馥一聽，急怒攻心，更是煩惡欲嘔。又見趙漭已是四面楚歌，沈馥憂急如焚。卻見他喘息半日，忽然展顏笑道：“葉鼎，你是求生，還是求死？”語罷速速取出懷內一物。葉鼎卷袖一揮，將那物掃入水中，哂道：“不自量力。”沈馥大笑道：“眼下你也必死無疑了。”又嗽得臟腑亂顛，并咳出幾口鮮血來。葉鼎大驚，忙伸手一探沈馥脈息，旋即面色沉黑，急道：“解藥、解藥在何處？”沈馥粲然一笑，貝齒猩紅，道：“你自斷生路，與人無尤。”話未完，已昏死過去。葉鼎怒極反笑，道：“無妨，替端王除去你倆，也是大功一件！”說著，右手蓄力，欲下一掌。誰知便這千鈞一發之時，卻聽虎嘯山丘，震耳欲聾，一時間鶴唳猿鳴，地動山搖。葉鼎尋聲一看，但見三虎興風狂嘯，駭然生威，凌空撲擊，勢如雷霆。旋即充耳慘呼不絕，滿眼斷肢殘尸：個個魄散魂飛，丟盔棄甲。葉鼎亦是大驚失色，拋下沈馥，跨馬揮鞭而去。回顧亂軍之中，趙、沈二人力竭在地，抱作一團，不由暗笑：“死到臨頭，尚這般溫存，半點不如端王，便得皇帝意屬，終也不成氣候！”趙漭定睛一看，卻是那母子三虎，不覺大喜。小虎兒撲將上來，撞了沈馥滿懷，親熱廝磨。沈馥抬眼一笑，心內又驚又喜，竟落下淚來。如今二人形跡暴露，桃花塢已回不得了。那大虎竟有靈性，俯身馱起二人，便往山中走去。不知不覺，至一所在，只見藤攀蔓緣，斷枝除葉之后，竟是一道石門，中有一并蒂蓮形狀的凹陷，仿佛鎖孔。沈馥嘆道：“可見古人巧思，持清守靜，此門入不得。”趙漭上來一看，忽地靈光一現，喜道：“這分明是你那長生縷的形狀，你竟不知？”沈馥一怔，忙掏了出來。趙漭一比，當真相似非常。合上一試，果見石轉門移，塵土紛落，眼前豁然洞開，燭火輝然。只見門邊一具尸骨，二人忙告了聲“叨擾”，方入了內。洞內中設一大玉棺，上鏤一簫一琴，下刻鴛鴦并蒂。又見案上立一靈牌，沈馥一見，只覺駭目振心，不禁無力跪倒。趙漭忙忙扶了他，卻見他竟滿臉是淚。趙漭本已心疑，再看那靈牌，更是魂驚魄惕，竟一時心內茫然，手足無措。不知這靈牌上所書何人，且聽下回分解。